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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战(二)
一个多月来,北元将士们深切体会到了“死守”两个字的含义。这并不像他们所熟悉那种宋军习惯的只守不攻,而是防守的一方硬生生拖着攻击方一起去死。
“守军损失甚大!”几乎每个蒙古武将都能得出如是结论。站在奉新城头上的那些宋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子,连面对刀箭时闪避藏身的动作都不利落,对于以战斗为谋生手段的蒙古武士而言,他们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但这并不意味着攻击方能占到多少便宜,邹洬最擅长的战术就是死守,在他的指挥下,宋人顽强的战斗意志和坚固的城墙相得宜彰,再加上隐藏在城墙后犀利的火器,让攻击方在杀死每一个宋人时,付出两到三倍的代价。
此番南下的多是百战老兵,蒙古族战士中的精华。伯颜丞相当然舍不得把本族精华尽数浪费在一个弹丸小城下。于是,在强攻了几次未果后,参加攻城的士卒就从蒙古人换成了汉人、金人和西夏人,而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蒙古武士,则端着弓箭和长刀于稍远处督战,遇到攻击顺利时抽冷子上去占点便宜,一旦新附军和探马赤军败退下来,他们就将刀口转向逃得最快的几个奴隶兵,借他们的人头来严肃战场纪律。
必须保持对奉新城的压力,只有这样格根将军所率领的奇兵才有机会在其他方向找到整条防线的漏洞。所以,即使明知道一时突破不了眼前这座青灰色泛着冷光的城市,每天例行的进攻依然要继续下去。
“嗖、嗖、嗖!”几十支羽箭迎面射到,将刚刚溃退回来的新附军和汉军被射翻一片。剩下的两千多奴隶兵队伍如潮水遇到礁石般停滞住,猛然间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转身又冲向了奉新城。
“抬云梯,抬云梯!”千夫长毕力格扯着嗓子大喊,“推几辆撞车来,再上一个千人队。冲上城头的一律赏羊二十头,土地百亩。无命令后撤者就地格杀!”
“……无命令后撤者就地格杀!”大嗓子传令兵将命令翻译成汉语喊了出来,策动战马,在对方钢弩射程外的地方往来奔驰。三一群、五一伙,抬着云梯,排成松散队形攻城的各族炮灰们抬起头,给了他茫然的一瞥,然后低头继续向前跑,高额的赏金没激起任何人的勇气。
城下的土都变成红色了,谁也没见有人活着拿到赏钱。大伙都不傻,眼下这种形势不求别的,但求冲锋时别冲得最靠前或队形太密集,被城头的钢弩和火炮招呼到。后撤时也别跑得太快,撞到督战队的刀口上也就知足。伯颜订得赏金的确高,但赏金再高也得有命去花,对不?
“丞相大人有令……”传令兵发觉到炮灰们士气不振,停下来,换了种说法喊道。鼓舞士气的说辞刚刚开了个头,只听耳畔一声风响,紧接着,他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了,眉毛和鼻梁骨之间出现了一支狼牙箭,顺着箭杆上的血槽、红的,白的,喷泉般冒了出来。
传令兵的尸体晃了晃,落马。周围的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们立刻趴在了地上。恐慌的感觉瞬间传遍全军,整个攻击队伍出现了停滞。
刹那间,城墙上站起数百名弓箭手,狼牙箭、钢弩,雨点般射下来。靠城墙最近的数十名奴隶兵像被雹子砸过的麦子一样倒了下去,后排的奴隶兵见势不妙,扔掉云梯,抛弃冲车,发了疯般往回跑。
毕力格毫不犹豫地派出了督战队,最近一个月来,被伯颜强行调往前线的新附军有十几万,本来大军的粮草供应就紧张,这些人要是不消耗掉,还得多吃蒙古军的粮食。
两百余名蒙古武士策马迎住溃军,人砍马踢,用血将队形稳住。已经丧了胆子的新附军嚎啕大哭,不敢再向本阵逃窜,却打死也不肯迈动双腿靠近城墙。在连续斩杀了二十几个士兵依然无法驱之上前后,千夫长毕力格发了慈悲,命人将这伙溃卒们带下去吃饭。点手又唤来一名新附军万户,让他换另一批炮灰继续攻击。
“毕,毕,毕将军!”新附军万户夏平江结结巴巴地说道,“卑,卑职有,有个建议,不知道当,当不当讲!”
他老将军夏贵的一个远方侄孙,当年随着夏贵带领二十万宋军向蒙古人投诚,背负着一身骂名换了个统军万户的职位。一个月下来,夏平江眼看着自己麾下的两万新附军快被消耗尽了,不觉心里有些着急。
“怎么,夏将军,难道你失去将者之勇了么?”毕力格身后,高丽通译金正男阴沉着脸问。
与达春麾下的蒙古军将士不同,伯颜麾下的将领很少有人会说汉语,所以他们与新附军、汉军将领之间沟通需要经过通译。而对新附军将领而言,高丽通译那关最为难过。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又贪又狠,一旦伺候不周,往往没等蒙古武将说什么话就率先翻了脸。
“哪里,哪里,只是想换种打法。这么打,弟兄们死伤不少,却徒劳无功!”夏平江赔着笑脸说道。论军职和封爵,他都比眼前这个蒙古千户高得多,但双方民族不同,在大军中,职位再高的汉人将军于蒙古小兵面前也不敢出大气。
“夏将军在说什么?”上千户毕力格见高丽翻译和夏平江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以为二人在密谋,有些不快地问道。
金正男狠狠瞪了夏平江一眼,转过身来,点头哈腰地用蒙古语说道:“夏将军想给您谏言,他认为您目前的打法不正确!”
“喔,让他说说正确打法是什么?”毕力格脸上明显出现了一层阴云,冷冷地说道。光用新附军和探马赤军的尸体堆不过城墙,这一点,此刻所有在奉新城外的蒙古将领都知道。但佯攻的计划不能透漏给新附军。否则,本来就怕死的他们攻城时就更不卖力,很容易让城中宋军猜到元军的真实意图。
“卑,卑职建议在每五百新附军之间,夹杂一百蒙古武士。新附军本事差,胆子小,没蒙古武士带着,鼓不起战斗的勇气来!”统军万户夏平江虽然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并非没有主见。看穿了毕力格拿新附军士兵当炮灰的企图后,反过头来,硬攀上了蒙古军。
听了这话,高丽翻译金正男又瞪了夏平江一眼,却不敢不如实翻译。斟酌了一下,用尽量婉转的口气把夏平江的建议翻译给了毕力格。
“你说,要让蒙古人参与攻城?你说,你们新附军没有胆子?”毕力格的手按在了刀柄上,阴沉着脸问。
“是,末将正是这个意思。如果丞相大人命令将军佯攻的话,将军必须让一部分蒙古人参与攻城。否则城中守将总看不见蒙古军,就会怀疑奉新城外是一座空营,推测出丞相的真正主攻方向不是这!”夏平江听完翻译的话,站直身体,大声回答。
临近的几个被伯颜从荆湖强调来的新附军将领听见了夏平江的话,一同凑上前来。一个多月来,他们的部属也折损了很多。大伙全是凭手中人马多少混饭吃的人,彼此之间难免有些袍泽之谊,此刻见夏平江主动出面指摘毕力格,纷纷出言附和。
“是啊,是啊,我等奉丞相之命前来助战,却没能力担任主攻的!”
“对啊,咱们不能误了丞相大事!”
这一来,弄得毕力格反而不好发做了。伯颜虽然安排四万多新附军供他消耗,却没说他可以把新附军给逼反。奉新城外驻扎的蒙古军不多,真闹起兵变了,说不定自己要吃大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