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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 小椴 2200 字 2023-10-16

下振衣社子弟们退去了,后来的明先生也消失不见了。而许铺中原住着的人们,都化做响马一溜烟走了,只留下一条丈许宽阔的黄尘路在两边的二三十栋茅屋底下伸展开来。

破春的寒意冻着屋前屋后那一大片一大片桑树上光秃秃的枝子,一盘石碾在日光下超现实地默坐在路的尽头。

一个突然没有人的集镇空荒得仿佛时间在此停顿。

那一条路像走尽了最后的天涯倦客,最后连时光都累得蜷曲了,来到路尽头的祠堂口,哑然屏息,再也不走。只剩下一个定了格的空间。那空间里没有了时光的流动,像干涸了的河床,廓落无所依,大而无当到极处。

天上的太阳仿佛也定格住了似的,闷得人心头难受。

但李浅墨没有走。因为他知道这时不能走。

整个村子像是空的,可它是一个口袋,五姓之人就伏击在那口袋外面。他们一句话没说,扔下自己和柘柘就走了。

整个许铺就像被他们扔下的一个口袋,这口袋现在想已密实无缝。如果自己这时要走出去,误以为哪里会是口袋口,那时绳索一勒

他和柘柘重返入谷神祠内,他把柘柘留在了里面,自己独身返回到路上。站在路边,眺望向那路的来处。

他忽然很喜欢这条路,喜欢这空荒到时光定格的感觉。

太阳在额上静静地烤,甚至连风,都敛息静气到没有。只有阳光噼啪地在额上炸着,炸得人汗意都出来了。那汗沁沁地在额上干耗,不干也不流。

五姓中人的阀阅大阵果然厉害,它要你自己在意识里蒸干了自己。李浅墨听师父说起过这个“阀阅”之阵。师父当时说:不要轻看对手,哪怕你确信对方每个人都不及自己时,但只要阵势一成,空荒立现。那压迫,只怕少有人逃得脱的。

一点点声息引起了李浅墨的注意。他凝目向远处望去。许铺夹着的这条路很直,直直地伸向远处。空气干燥得在路远方似乎让光线都产生幻景,李浅墨只觉看到远远的一个如豆的身影,那身影在空气里晃动。

他忽升起一种等待一个故人的感觉。

而那边归来的,却是一个倦客。

人渐渐地近了,因为李浅墨闻到了尘土的气息。

远远地看到那人后,他突然低下了头,忽然不想面对,忽然觉得这场碰面应当在很远的以后。那时他来,自己终于有跟来人一样的坦荡从容,在一个小木屋里,招待他一盆热水,听任他脱下敝旧的靴,在木盆里洗脚

那时,才是真正的自己的世界尽头、时光尽头。而不像,这五姓伪造出来的杀局

可尘土的气息在来人靴底的搅动下越传越近。李浅墨低垂的眼先看到的是一双脚,脚上果然是双敝旧的靴。可那靴子利落地勾出了一个劲弓的脚形,看来制作得很精心。

李浅墨慢慢抬眼,第一眼仿佛看到的就是漫漫风尘。他生怕隔着那漫漫风尘都看不到当年记忆里的那张脸当年灞陵原上,草野龙蛇间,一个那么年轻的人星眸玉面,他说:“我以为这大野龙蛇会是图谋什么大事儿原来不过是分田裂地,幻想当个土鳖的意思王图不再,大业已去,纵此生一衫褴褛,游剑江湖又何仿谁耐烦跟你们一起去争当一个土王八”然后他大笑而去,更是高唱着“天下无筑可击掌,世间更无高渐离”

这些李浅墨都还记得。

可风尘如障,如障风尘下,另有阳光如泻。那直泻的阳光猛地照在那人的脸上,当年的玉面如今变暗了,当年的星眸在阳光下也如一对温润的黑石子,当年的朱唇边刻上了几丝苦纹

可李浅墨听到了自己心里击筑的声音

世间更无高渐离

李浅墨心中忽觉得很开心,快开心死了。他少年的唇角忍不住漾起一弯笑:是他,果然是他

他开口即道:“新丰好大雪”

来人一愣。

他一愣之下,却愣出个神采飞扬

新丰好大雪,天寒兽不奔。待寻弓藏处,尽多可杀人

确是杀了朱大锤的那个罗卷

忽然四下里呼哨之声大起。在那呼哨声中,也听得出五姓中人那难以按捺的兴奋之意

那人从侧脸望去,神情中甚是随意,只一条眉毛向李浅墨挑了下:“故人”

李浅墨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可这无声的诚挚却更让人感触。不用说什么,一下即可辨出是友是敌。那来人笑道:“看来我运气不好,又陷入重围了。这回设伏的是谁五姓中人我听听,好像有卢家的小子,还夹着一个姓郑的”

话声未完,他身子忽跳跃而起。李浅墨得他示警,也身子疾退。

却见那人在空中袖子一拂,李浅墨才看到空气中淡若无色的一道暗香。那定是卢家的独得之秘,专用来袭击他人、无声无色的“黯然香”。

那人神色不变,却似对李浅墨的闪避及时颇为欣赏,他并不看向李浅墨,一双黑石子般的漂亮双眸静静地观察着四周形势,口角随意带上个微笑:“我还有这么年轻的故人”

看来他确已认自己为故人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大快。

忽的空中光影一暗,无数黑影密匝袭来,那是袖箭、打心石、甩手镖、裂魂砂种种不一,直罩向李浅墨与来人立身之处。

那来人身形一顿,忽然蜷起,缩如尺蠖,展如游龙。

李浅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闪避功夫。

他疾避之下,却见那人正一眼向自己瞟来,眼神如有关切,却故作略不在意,口里问:“你还应付得来吗”

李浅墨一点头。那人忽哈哈大笑道:“那好,你且自保你的。今日时机不对,若我活着出了这劳什子阀阅大阵,那时你我再好好叙旧”

说着,他身影忽然掠起。

李浅墨不顾身边袭来的暗器,瞪大眼睛向那人身形掠起处望去,今日,他算见识了那名动天下的功夫“天罗卷”

原来那“天罗卷”,竟是这样的缩如尺蠖、展似游龙

那人转眼已腾身五六丈开外。

李浅墨忽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细如蚊蚋的声音:“我向东突袭,半柱香工夫后,西边的口袋或有一隙,那时,你可向正西偏北走。”

李浅墨心中热血一腾,难怪窦线娘当初望着他的背影脱口叫了声:“好儿郎”如此形势,他居然还顾得到缘仅一面的自己。

李浅墨眼看着罗卷的身影跃过茅檐,没入那空落桑林中,再也不见。

那罗卷的出击,似乎让五姓中人也压力极大,只听得空中细细的衣袂飘风之声,抽刀拔刃之响。空落落的许铺,忽然再度陷入罗卷来前那空落落的情境,竟无人来得及顾及到李浅墨与柘柘。只听得到东首桑林之中,一片刀风刃响,中间还夹杂着暗器的招呼。

“天罗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