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过一段路的人。
只是鹿琼无根无依,他是谢家教养出来的博学强识的谢十三郎,所以他挣出来命,而鹿琼前途未卜。
谢子介目光又落在了那栋他牢牢记住的房子上。
他向鹿大娘告辞。
“下午还要回去找位前辈,”谢子介推脱有事,没说太多。
热心人百忙之中还来指教鹿大郎,鹿大娘自然千恩万谢,让鹿大郎送谢子介到书院,她自己也跟着送谢子介到村口。
见他们离开,鹿大娘也开始和村口树下的老姐妹说话,谢子介自幼习武,耳聪目明,听见其中一个嗓门嘹亮的在说:“琼娘都受伤了,下午还得去上山劈柴,朱氏可真不是好东西。”
谢子介脚步一顿,没有停步,离开了。
鹿琼是拿着柴刀上山的。
砍柴不难,真正难的是入山,山里可能有狼、野猪,甚至可能有熊,这些家伙到了秋冬饿狠了,就会跑出来吃人。
诩山没野兽,但那是许秀才的山,别人也不能随意上去砍。
鹿琼要去的是正高山,据说有狼,因此除了一户猎户,是没什么人的。
但鹿琼知道没有狼。
在朱氏和鹿老爹提起来入冬之后要让鹿琼多做些活后,她就有了预感开始打听。
她是很谨慎也很踏实的姑娘,上山其实很危险——很难说朱氏是不是因为这种危险才要她砍柴,但鹿琼有自己的办法。
她不识字,看不懂县志,但有被姐姐托付关照她的邻里,花了一个多月,她问清了她能走到的荒山近二三十年去的人和野兽的出没,还问了方位地址,最后才选中了正高山。
正高山的狼其实早就被猎户打死。
“阿叔!你的布!”
猎户一家也是很好的人,上山次数多了,猎户经常托鹿琼从县里带布匹盐糖给他们,也会教鹿琼怎么用刀怎么防身,两家关系很融洽。
“好嘞!”猎户大叔探出来一个头,他是一个很壮实的壮年男子,看起来凶悍,但笑起来很憨厚。
给猎户大叔送过布,就要去砍柴了,鹿琼唱起来了歌。
这是她最爱的调子,这歌还是年幼时,姐姐一句一句教她唱的,讲的是这一片高高矮矮的山,赞颂山神和水神。
后来姐姐远走,她在家中是不敢发出没有必要的声响的,只有在正高山这种朱氏不会来的地方,才能由着心意唱一唱。
她声音清亮,伴随着山林叶子的响声传了很远,也传到了本来打算拜访山中猎户的谢子介耳朵里。
谢十三郎精通音律,琴艺一绝,他听出鹿琼歌声里的快乐,那是对山对水对天地的赞颂,生机勃勃,却没有他以为的怨恨。
谢子介见过很多不甘的人——包括曾经的他自己,其中不乏善忍善谋之辈,这些人很多甚至还不如鹿琼坎坷,但也是依然有怨气的。
鹿琼怎么会不怨?
好奇在心中涌动,谢子介也不知道自己在替谁问,他唐突地走出林子,远远站定,对鹿琼说:“姑娘不恨吗?”
第5章我想活下去,他要救鹿琼……
恨?
鹿琼抱着柴刀后退了一步,迷茫地眨眨眼。
鹿琼着实被唬了一跳,上午刚和朱氏吵了一架,她第一反应是朱氏是不是雇人来害她,毕竟朱氏这么多年明里暗里下了不少黑手的。
但待鹿琼定睛细瞧,她讶道:“谢秀才?”
鹿琼出门砍柴前遇见了鹿大娘,被鹿大娘拉住细细问了两句,又提了家中的贵客,鹿琼这才知道,原来“谢兄”是鹿大郎的同窗,而且非常年轻,甚至没到加冠之龄。
如果换个人这样问鹿琼,鹿琼肯定认为他是冒失甚至有诈的,也不会回答这样没头没脑的荒唐问题,但谢秀才不一样。
谢秀才不是朱氏能雇得起的人,而且谢秀才正直又热情,是难得的善心人,谢秀才帮了她两次,这个问题虽然莫名其妙,但她会好好回答的。
谢秀才站的很远,并没有过来,他是非常俊秀的,天生眉目多情,但他的神色如此庄重,把皮相的风流姿态完全压住。
他和鹿琼隔着山中秋树而立,自己也仿佛一棵云松。
“你幼时丧母,后母苛刻,家人不亲,从小倍受欺凌,你可恨?可心有不甘?可怨过自己为何要活下去?”
谢子介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的手却紧握成拳,鹿琼本能地觉得他在害怕,但很快又敏锐地意识到,并不是这样。
谢秀才并没有害怕,他是在疑惑,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鹿琼不恨。
“我想活下去。”
鹿琼突兀地开口。
“谢秀才是江南那边的人,我帮厨时听鹿大娘讲过,那是鱼米之乡,风景应该很好看吧?”
江南自然是美的,没有战乱的时候一山一水皆可入画,就连城门前的两棵枯柳都比宝丰的秀气。谢子介在心中默答。
“我还没见过呢,”鹿琼说,她语气是柔和的,仿佛真的在闲话家常,而不是和一个并不相熟的人分享内心,“阿姐去西北前说,等她回来,就带我去看看。”
我会织布,布坊主人说,我是一个顶厉害的织工,我有手有脚,力气很大,砍得了柴,猎户大叔说可以教我捕狼,我有手艺,我能活下去的。”
鹿琼是个寡言的姑娘,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更何况她和谢子介素不相识,可她又一次的,固执地重复:“我想好好活着,还有那么多我没见过呢——我连字都不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