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新舟笑了笑,静静将供状细细看完,凉茶由口舌内沁入心脾,五内清爽。又将这份供状转折在另一个崭新信封内,使管家铺陈纸笔。
提笔半晌,修书一封一并附在里头,递与管家,“八百里加急送到苏州给林大人。另外,一个月后这里备好船,林大人要由这里转水路进京。”
那管家悉心收了信函,满面欢喜,“老爷这样讲,是林大人入阁之事,皇上已经准了?”
“虽无十分,也有八分,内阁再不换换班子,皇上也该头疼了。这时候传他入京,一是为万寿节,二嚜,我估摸着就是为调他入阁之事。”
“那老爷您调任北直隶户部的事?”
“也就前后脚的旨意吧。”闻新舟在不绝的“恭喜”贺声里踅出案来,转去窗前吹风。
那风不大不小地一浪一浪袭来,带着满园馥馥荷香,掀翻了窗前的绿木枝梢。
风掀夏末,将将入秋,连下了几日雨,都恍惚以为天要转凉。谁知老天爷一翻脸,还是那炎天暑热的潮闷。
人稍稍一动,浑身都是黏黏的汗。席泠葱蒨的背影则挺立在监房内,背后散着头发,倒觉清爽。窗口折来四四方方的光落在他一副肩膀上,又照得那副肩膀有些发烫。
他展着双臂,胸怀壮阔得仿佛要拥抱天空海阔。目光则垂落在箫娘脸上,随她轻扇的睫毛眨着眼,神色轻松得意漫,唇角卷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自彭道莲前日动身回京,案子总算告一段落,席泠只在狱中听候北京发落。候这近一月的功夫,也不无趣,箫娘日日来探望,不要监房里的饭食,从家现烧了饭菜,用个髹红大食盒装着送来。
这日还带了件新裁做的衣裳,玄青的直身,外头是素纱,里头玉白的里子纺着蝠团纹,不大瞧得出来,在光束里动一动,那暗纹才浮在面上素纱底下。
箫娘掣着他的肩头袖口连看几番,珊珊地笑,“你骨架子高大,就是瘦了些,衣裳也还是原先的尺寸。这是初秋的衣裳,还是有些薄的,我眼下在动手裁做一件深秋的,今年秋天,拢共就我为你添置的这两件,横竖你在这里,也不能出去走动,犯不着穿得那样体面。”
脚步搦转,绣鞋踩着些淋漓的水渍,顺着往去,墙角搁了好大个浴桶,她转过来,“咦?你洗澡了?”
“这样炎热且潮乎乎的天,总是三五日不洗澡,我都要发霉了,因此托了外头几位差役,隔三差五给我打些水来洗澡。”席泠笑笑,走到粗陋的木板门前喊来两个差役,“劳烦二位收拾出去。”
不一会收拾清爽,席泠掣着垂目自审新袍子,箫娘将他拉到杌凳上坐着,往他背后站,“你坐着,我替你篦篦头,重新束起来。”
她一行替他梳头挽发,一行絮叨起家长里短的事情,“听见徐姑子讲,虞露浓送了信回家,说是九月要回家去,别的多余话,一句也没提起。柏家四娘昨日往家来坐了半晌,说是柏老爷那天去河上,淋了一身雨,归家就病了两日。周大官人想往扬州去,托我写信给元太太,我又不会写字,晴芳也是有限,认是认得些,就是不会写,又不好叫她汉子写。还是素心,瞧不出来,那丫头倒会写些字。”
席泠刚洗过澡,浑身清爽,懒洋洋地阖着眼听,一贯地不搭腔。
却听她倏地惊乍起来,“哎唷,说起素心嚜,也该嫁人的年纪了。她不是有老子哥哥?家里的小厮她瞧不上,我想着,倘或咱们家抄不着,落后干脆送还她老子哥哥去,叫他们去给她配人家,好坏,与咱们无干。”
“家里的事,随你去发落吧。”
髻发束起来,席泠将她拉到怀里来,腿上一颠,真是重了几两肉。细细瞧她,目欺秋水,腮粉颊艳,面皮也比从前还嫩上几分。他捏捏那片腮,笑着调侃,“我看你真是不挂心我,这脸上红光满面的,不知在家吃了什么好的。”
“是么?”箫娘倒不曾留心,日日对着镜子,还是那副面容。她抬起手背蹭蹭面颊,抬眉剜他一眼,“你这话,难道我日日以泪洗面,吃不下睡不着,你就高兴了?”
“那就更不好了。”没有他,她也是能吃能睡能过日子,这倒令席泠十分心安。他沉默着带笑,背欹在墙上,歪着眼只顾意昏昏地看着她。
看得箫娘心生缱.绻,伏在他胸怀里,低低咕哝,“你什么日子才能回家啊?”
“不知道。”他干脆地答,拨弄她的珍珠珥珰,“现在不是也日日能见着么?”
“怎么能一样呢?”箫娘嗔怪一眼。
席泠稍稍欹正了背,端正起来,放她下去,“我算了算,大约就这两日,旨意就该送到南京了。”
箫娘心里激荡一番,可旋到石床上去坐,翻过脸来,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色,只把眉黛轻攒,“那这样讲,我就该在家收拾箱笼了,省得抄检起来乱哄哄的。不在咱们名下的田契地契,我都交给何小官人替我暂且搁着。我原想交给徐姑子,可那姑子,到底心贪,我只怕出什么岔子,何小官人咱们是最最放心的。抄了房子,我就先到柏家小住几日,柏家娘儿们多,不怕人说闲话。等何小官人替我寻着房子了,再搬过去。”
这些个家长里短的打算席泠不如她想得细致,点着头,“你想得周到。”
他们像说最寻常不过的家常话,箫娘尽量平和,可临到头,那多番忍耐的心里冷不丁地拍起些浪花,把腿儿一抻,“我可告诉你,我不管,你要是给押到北京去砍头,我就不寻房子了,我跟着你去!”
席泠明辨她任性的嗓子里掩着一线哭腔,细细地,在喉咙里打转,就是不肯一口气吐出来。他知道,她为了叫他放心,一直忍着不闹腾。
他在凳子上挺起腰,待要劝两句。箫娘赶忙挥挥扇子,将他打断,“你不要急着驳我的话,我说个道理你听听看是不是。你没有父母,族中几房远亲也都不亲近。在北京也没个朋友,孤零零地被押过去,砍了头,那脑袋咕噜噜不知滚到哪里去,谁替你收?我跟着去嚜,光明正大的,有个替你收殓的人,你说是不是?未必我身死他乡,你不来替我收尸?”
说话间,那双眼里泛着泪光,眼圈也红红的,却显得心平气和。时至今日,箫娘对官场里头千头万绪的事也甚少打听,她明白他有他的世界,两个世界不能贯通融合。
她只守在她的世界,向他的张头探脑。他也朝这里望过来,于是他们重新创造了一片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席泠一颗离群索居的心就是被拽进这个窄小而饱满的天地里。这里充满七情六欲,软得他心里发酸。他招手叫她到跟前来,握着她的腰,“我不是一早就说,那是最坏最坏的结果,大体不至于死。”
“我晓得,但心里总要做个最坏的打算嚜。”箫娘站在跟前,垂着眼,泪光渐渐结冰。
隔了会,她乔作大方地笑了笑,“我回去了,在家收拾东西,这两日,就不来了,你不要挂念我。”
席泠托着她一只手,拇指在那手背上摩挲了两下,起身送她,“好。别哭。”
箫娘那点泪光早不见了,叫他这么一嘱咐,反倒想哭,于是忍耐着的悲伤在她面上浮成一个干瘪而沉寂地笑。她听话地点点头,望他一会,就打门里钻了出去。
席泠最远只能送到木板门前,望着她打中间长长的通道里慢行出去。那纤弱的腰晃动着尽头的光影,振荡得他胸膛里久久不平。
细细检算,他对死亡唯一的畏惧,就是这一轮窄窄的背。理智上,他知道放她回汹涌人海,她仍然能凭一己之力顽强活下去,像最初。
可他们经历过这些甜蜜快乐的年头,他总是舍不得再看她吃一点苦,好像将惊心栽种的一株弱草又种回万丈悬崖边。单是想想,就心疼得想哭。
但就连他,也对许多事无能为力,他只能噙着点点泪星,望着面前那块四四方方慢移的光影,细数时辰,为她做尽打算。
数过两日,旨意终于在暴雨倾盆的下晌传到南京。传旨的太监浑身湿淋淋地立在都察院大堂,对着一班伏跪在地的官员高升宣读圣意。
一字一句,念得人膝盖有些发软,等听完上谕,何盏额上已冒了层汗,扭头一瞧,范大人也那张不露声色的脸上也是挂满汗珠子。何盏将他搀扶起来,接过卷轴交与他,笑了笑。
范大人回以一笑,旋即朝那太监拱手,“暴雨泥泞,内官一路辛苦,快、快请进内堂换身衣裳上滚滚的茶!”
那心宽体胖的太监乐呵呵随几位差官踅进内堂。范大人滞后一步,朝位监察御史招招手,低耳吩咐,“往应天府里跑一趟,将旨意告诉柏大人一声。”
范大人剪着手,望着这位年轻大人撑开黄绸扇,走近暴雨狠砸的堂外。天黑黑地欺压下来,雨似混着水的墨滴,砸着灰墙青瓦。但这一派死气沉沉的天地里,廊下游走着或红或青的身影,总是不可磨灭的一点亮色。
那雨点子溅在范大人鲜红的衣袂上,他云淡风轻地弹一弹,噙着笑转回内堂。里头何盏正在招呼太监,亲自从差役手里接过茶碗,搁在太监身侧的案几上,“内官请用茶,去去身上的寒意要紧。南京一下雨便潮气重得很,上回喻内官来传旨,还闹了几日身上不爽快,您可千万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