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犹豫了,目光挪到窗外,渐放的晴空笼烟罩雾,围着南京城的屏山变得淡远。当今世下,男人与女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男人的世界更险象,更诡谲。他如今已身陷权利游虚的漩涡,或许哪日就葬身在里头,难说得很,这世道吃人。
因此他不敢说得太绝对,抚着他的雾鬟云鬓,诚实答她,“我尽力吧。”
箫娘稍稍失落,这个时候,她还不懂得这个“我尽力”是他整个人生的分量,她以为是男人们怕担责任的说辞。
她在他的臂弯里翻过去,抬眼看,院中缥缈的雾似漂浮的未来,充满难琢磨的不确定。她从不怕这些,反正她颠沛流离惯了。她只怕颠沛途中没有他。
席泠见她笑得有丝伤怀,又不忍落,可他是个不惯撒谎的人,只好拿别的哄她,“不说这些没着没落的话了。过几日给你打顶金的花冠子,你要什么样式的?可以嵌几颗宝石在上头。”
果然提起箫娘的兴致,她眯着望着黄粱笑,无限畅望,“不要金的,忒俗气。我先前去虞家,在小姐的卧房里见着顶粉碧玺雕的冠子,缠枝芙蓉花样式,蕊是嵌的是珍珠,眼珠子那样大,对着光一照,哎呀,那叫个清丽雅致!一点不俗!我想要顶那样的,就是听说,她那是在京城请宫里头的师傅做的,咱们南京那座空城,还剩几个手艺好的师傅?”
席泠当回事想一想,“南京的手艺师傅也未一并到京城,有人在外头私觌里接活计做,回头我问问何盏,听说他聘礼里有顶冠子是请那位师傅做的。”
箫娘一高兴,就在他怀里跪坐起来,“那倒好,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好东西呢!只是要多少钱?”
他搁下书,握住了一把轻腰,微抬着眼看她,“大约七十来两?少不得我倾家荡产罢了。”
他们拢共几百两的家业,还攒着买宅子,蓦地要陶出七十来两打个冠子,箫娘有些泄气,软下腰来,“还是算了吧,还是现银子留着好使用。”
席泠有些轻浮地挑起她的下巴,“怕什么?男人的钱终归都是花在女人身上,你不花,我可就花到别的女人身上了。”
钱或许换不来爱,起码能换欢心。箫娘那些隐隐的离合聚散之忧,轻易就给一顶冠子冲散了。
她又是那个箫娘,为点钗翠珠环欢天喜地,吊着他的脖子亲了响亮的一口,“泠哥是天底下最大方的男人!”
逗乐了席泠,后脑枕在窗畔,仰着脸,朝上望着屋檐外雾霭渐散,透着曦景,空气潮湿得拖累着骨头,他随手一捞,就把箫娘捞在胸怀里趴着,指着天边给她瞧,“看。”
箫娘顺着他的手望去,淡淡遥山在浓雾里若隐若现。她不明白,“有哪样好看的?”
席泠抬起后脑睇她一眼,又仰回去,不言不语地看那些绵延青山。那些锦绣河川是每位读书人的志向胸怀,他也曾满怀装着这片江山,却无奈被举步维艰的世道蹉跎。
到如今,他沉默而自私地,把他毕生积攒的,却无从安置的对家国天下、社稷生民的狂热的爱,都给了她一个。
她说得没错,他对她的确很大方。
第53章朱门乱(三)
按说这日是元太太生辰,趁着晴云轻荡,熏风微凉,元家小排筵席饮乐。元太太规规矩矩给箫娘下了个请帖,临了元澜走来,却说:
“下给席翁,连他也请上为好。自他做了上元县县丞,我们只在去年仇九晋成亲时匆匆说过几句话,再未碰头。你既与他老娘要好,趁着你的生辰,大家亲近亲近才好。”
元太太只得作废了一张贴,另开一封新的下笔,“那你落款,岂有我个妇人家给个男人下帖的道理?常听箫娘说,这席大人不大喜欢应酬酒局饭局,你请他,他还不定来呢。”
“你只管写嘛,来不来是他的事情,横竖咱们的礼数到了。”
帖子送到席家,正是炎炎正午,杏树绿密,朱萼明鲜。席泠还未归家,绿蟾在家吃过午饭,使丫头端着个“冰盆浸果”过来,在石案上与箫娘纳凉说话。
青瓷盆内均匀摆盛荔枝、胭脂李、蜜桃、西瓜、甜瓜等时令瓜果。那西瓜沙爽冰甜,箫娘一面兜着手吐籽儿,一面听绿蟾开了拜匣念帖上的话与她。
念毕,绿蟾收了匣子还她,“署名是元巡检的,帖儿是下给你们泠官人的,他回来你告诉他。”
箫娘剥了颗荔枝递与她,“泠哥必定不肯去,他最不爱凑热闹,除了你们家何小官人,谁也难请他。前日白主簿家老母寿宴请他,他也只使郑班头代了礼去。”
“哎唷,‘泠哥儿’已改成‘泠哥’了?什么时候的事情?”绿蟾斜着眼儿笑她,见她面皮红透,不好再笑了,端正起来,“你只管告诉他嚜,去不去是他的事情。”
箫娘点头,脸热未散,抬头看看,数上莺雀蝉儿闹做一团,却不见个影,也不知到底是在哪里叫唤。秦淮河又是笙乐渐起,笙笛迓鼓琵琶,杳杳响彻。自这种喧嚣中,有种与世隔绝的静怡。
与绿蟾闲话中,箫娘想起辛玉台,因问起,“你后头又往仇家去过了么?”
绿蟾哀戚戚地摇头,打扇的手慢下来,“我没再亲自去过,近日公公公务繁忙,照心也忙,两个人皆是早出晚归的,婆婆闲着无趣,总叫我陪着吃饭说话,又请了亲戚家的奶奶们到家中来听戏消暑,我总不得个空,只打发婆子去问候过。”
那日玉台自己用碎瓷片划伤脸的情景,箫娘还历历在目,想起那些滴答滴答往下坠的血与玉台幽恨癫狂的眼,她就止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的伤好了么?”
“伤是好了,只是不深不浅的,落下个疤。这倒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她那脑子,一日比一日糊涂起来,疯起来自摔自打,两个丫头才按她得住。”
箫娘吁了口气,仿佛毫无用处的碗叹。绿蟾暗暗窥她,也理不清玉台的病因里头到底掺杂了多少与箫娘的恩怨,只好搡一把她的腕子宽慰,“你不要过不去,既嫁了人,又是仇家那样的门户,哪里会不受点气呢?也是家里头把她惯坏了,稍有点不如意,就病啊灾的闹起来。”
箫娘回了个笑,她并未过不去,只是有点没道理的唏嘘。绿蟾还待要劝,恰逢这时候席泠与何盏一齐归家,院门大开,何盏见绿蟾在此,也跟进来向箫娘见礼。
他手上抱着盆开得正盛的瑞香花,淡紫蓬松的花朵占满叶间,甚是好看,讨好地举给绿蟾瞧,“路上买的,你不是正要搁一盆在房里?”
绿蟾障扇而笑,摸一摸那花瓣,与箫娘告辞,同何盏携手出去。箫娘歪着脸盯着那两只相牵的手,还听见绿蟾在墙外头轻盈说话:“在园中掐几株插在瓶内就好了,何苦你大老远的抱回家来,小厮呢?”
何盏的声音叫她衬得低沉,像一片扎实的土,稳稳把她托起,“我往县衙门走了一趟,就与碎云顺道一齐回来,打发小厮先归家了,他没回你?”
“大约他赶着吃饭忘了吧,我又在这边,或许告诉了屋里的丫头。手酸了吧?”
“不妨碍,你瞧见高兴,我就值得。”
箫娘听觑半日,拿眼剜一下席泠,“瞧人家何小官人,几多会讨人开心。”她抱怨着,抬手摘下片树叶,往他身上掷,“你就只会气我!”
席泠笑了笑,一径往屋里解换补服,未几穿着松垮垮的袍子出来,见箫娘坐在案上吃甜瓜,身前堆一堆果屑。他走过去,在长条头这一端坐下,夺了她手上板块瓜,“别再吃了,冰镇的瓜果吃多了肚子疼。”
他自己就着剩下半块吃起来,水咂咂的声音。箫娘笑嘻嘻折颈在他肩头,像条蛇似的搦腰翻转,后脑枕着他的肩,仰面望着密密的叶罅里射下来的光线,“过几日是元家太太的生辰,元大人在家中设宴,下了个请帖,请你过去。你不要去,我去时就想个说头搪塞他们。”
席泠揩手开了拜匣来看,正合他的心意,他正愁寻个什么由头去与这元澜打交道,可巧他就送上门来。他淡笑着,将拜匣阖上,“去,那日我雇马车,与你一道过去。”
惊得箫娘直起来,“你怎的忽然转性子了?”
“人家下帖来请,我还不去,我是哪个门里多了不得的人物?”席泠把吃得冰凉的嘴凑近了,亲她一口,拇指将她的唇摩挲两下。不留神擦乱了她的胭脂,他心虚地收回手。
箫娘不曾察觉,顶着唇角到腮畔一条由浓到淡的红痕撅着嘴,“你就是头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言讫她笑了,郑重地望着他,“在我心里。”
席泠点点头,憋不住手背挡着嘴笑了。箫娘以为他不当真,十二分端正,“我是讲真的嚜,不是说好听话奉承你。”
“我晓得。”席泠吭吭清了两下嗓子,抑着笑,瞥她两眼,还有些憋不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