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灵韵,方才舔笔写道:“蒙师正教,赠阅山水华章,敢以拙笔陪骥尾之后,特制诗曰:
风来松有语,水溅石阶残。
鹤子今飞远,梅妻尚且安。”
朱慈烺一气写完,自己先读了一遍,恍然大悟:倪元璐并非是要带回去留给子孙,而是借此画来表达自己辞官归隐的意思啊
“是我终究太过浑浊,竟没看出先生雅意,贸然玷此佳作。”朱慈烺随手写了“慈烺”二字算是押款,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倪元璐本来没指望皇太子能够立时明白过来,颇为惊讶朱慈烺的悟性,道:“臣已年迈不堪驱使,惟愿归隐林泉,听松语,看残阶,梅妻鹤子终此一生。”
朱慈烺真的有些遗憾。倪元璐虽然不是救时之臣,也没有吴甡那般腹里河山,但终究是个志向高洁的仁人君子。这样的人在朝中,虽然不能指望办实事,但可以用作清流,监督言路,并非百无一用。
“我看过先生的虚实十六策,绝非退隐自娱之人。是听到什么风声了么”朱慈烺放下笔,重新回到工作状态。他能推理的逻辑就是:倪元璐原本是户部尚书,后来被姚桃架空,现在风闻他要官复原职,而自己这边却毫无动静,因此才有了求退之心。
“的确略有耳闻。”倪元璐也不避讳:“臣听闻殿下要重财赋,广开源,实在忧虑。有甲申之变在前,臣不敢相阻。然聚敛之事,臣亦不忍为之。故求去。”
朱慈烺突然无比疲惫。
倪元璐是做过户部尚书的人,对于国家财政的窘困一清二楚。他既然说不敢相阻,肯定是心里明白:如果阻拦皇太子开源,国家势必再次破败下去,甲申之事或许重演。然而他心中如此明白,却还是认为广开财源、增加国税是聚敛虐民之事,不忍心为此。由此可见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新的政治改革。
我还是太急躁了么
朱慈烺一时口干舌燥,随手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浓茶,胸襟方才舒缓一些。正待说话,一旁内侍却高声宣退了。
倪元璐取了手卷,告退而出,临走时终于忍不住又道:“殿下,若要天下太平,只需得休养生息,纾解民乏。此时强征暴敛,无异于饮鸩止渴啊”说罢双眼朦胧,已经是泪光透射。
朱慈烺也无从辩解,只是道:“先生若是能在京中再留数月,路上便好走得多了。”
倪元璐拜辞而出,恐怕再留一刻眼泪就要出来了。
朱慈烺侧首又看了一遍那幅墨宝,挺了挺腰,唤来陆素瑶:“今日下午开会加一个人,原户部司务蒋臣也让他来。”
陆素瑶应声称是,有问道:“是列席还是旁听”
“旁听。”朱慈烺道:“另外,让闵子若来一下。”
陆素瑶退了出去,闵子若很快就戎装入内,拜见朱慈烺。
朱慈烺从书案上取出一个紫檀木盒,交给闵子若道:“这是给骑兵营的密令,这就传下去。”
军中有明令有密令,密令也必须经过军令部传发,直到相关战事结束才收录归档。在此过程中,只有军法官在执行期间发现与现行军法相悖,才能要求主官出示秘密手令,并且必须严格保密。
朱慈烺这道密令已经放了良久,以至于盒子上都有了包浆,正是受了倪元璐的劝告,才促使他将这道密令拿出来付诸执行。
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
一路哭,总好过天下哭。
这便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
s:第二天就要开始往下掉了么好伤感啊,谁来投一张月票或者推荐票安慰一下小汤qaq
四八二祸乱初平事休息五
倪元璐在京中辞别了几个故友,收拾了行装,悄然南下。
如今京师中仍旧混乱纷纷,甄别降官、跑官说情的人一波接着一波。
倪元璐至今没有拿到任用文书,擅自离去倒也不算罪过。只是他不知道皇太子有自己的耳目体系,若是关心什么事,怎么都逃不过的。他车马还没出正阳门,宫中送行的宦官已经追了上来,送了一辆购车凭证。
凭着这纸购车凭证,可以在南北两京买到原价的四轮马车。
如今马车的出厂价与最终的市场价相差近十倍,故而倪元璐就算自家不买,转手出去也是一笔巨资。只是朱慈烺也知道明人士大夫的习惯,倪元璐最可能的举措是将这纸凭证装裱之后收藏起来,以示天恩眷顾。若是要买车,还会出去用高价买,又不差那几个钱。
倪元璐仍旧是乘老式马车南下,如今漕运尚未疏浚,直到过了临清才能改走运河水路。只是今年的五月似乎比往年热了许多,正午时竟然晒得车夫和骡马不能赶路。相比往年软绵无力的太阳,今年的日头似乎格外强烈。
车厢里的倪元璐盘膝而坐,道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只是头上没有戴冠,只罩着网巾。饶是他口鼻观心,怡神静养,仍旧有毛毛细汗从额头和鬓角里渗了出来。还好他身材精瘦,若是换胖些的人恐怕怎么都熬不住。
“老爷,咱们在前头歇歇脚吧,这骡子都吃不消了。”老家人赶着车,口舌冒烟,恨不得当场就停下来休息。
倪元璐尚未答复,就听得大地轰隆作响。如同惊雷。他倒没有惊慌,这已经是一路而来的第四波兵马了。
老家人连忙赶了车靠边停下,让这队人马先走。
倪元璐探出头来,只觉得外面还有些微风,比车里清爽。他望向那些骑兵,一个个甲胄鲜明。目不斜视,尤其难得的是如此大队人马疾行赶路,所有马头竟然齐平,完全不似曾经见过的马军:乌泱泱一窝蜂。
倪元璐有些轻微的强迫症,看到这马队,忍不住地点算起人头来。只见马队五骑一排,共有二十三排,从头到尾有军官有士卒,皆是神情肃穆。无骄躁之气,无嗜杀之状。每排靠右首皆有持旗军官,在越过倪元璐马车时都要压一压旗,马步自然就慢了一些,扬起的飞尘也不算太高。
倪元璐下意识地看向自家车头,果然没有打出官牌勘合,实在不知道为何这些马兵会做出这番举动。若说他们之中有人认出了自己,那为何不下马相见呢
“啧啧。这些人马又是调往北边去的。”老家人叹道:“都说皇太子是太微星君,果然不假。否则哪里来这么许多天兵天将。”
倪元璐本想告诉他天子命在紫薇、皇太子应在太微并非是此二位星君下凡的意思,但转念又觉得民间既然如此深信,说了也是白说。
“前头歇歇吧。”
倪元璐蒙了风尘,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只有找个驿站洗漱更衣。他的洁癖是自幼养成,那时候别说自己身上脏。就连别人身上脏都看不下去。记得万历壬子年的时候,他去张岱家的砎园游园,看到有人一口浓痰吐在池中,旋即被一头鲤鱼吞了,于是再不吃鱼。
老家人总算涌起了力气。等骑兵过尽,连忙赶着骡车朝前赶路。
倪元璐本来还想再躲回车里,但身上出了汗,又被尘土一蒙,简直痛不欲生。也只有把心一横,索性钻出来,就着行车时带起的风,人才舒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