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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之间,要寻找帮手,更不容易。好在天津分部,已有专人负责。你一个人也用不开三位帮手,莫若由你指定一两位,随我先到北京,一切笔墨文牍烦琐之事,有他们帮忙,也好腾出我的工夫来,向官厅接洽立案。因为北京不同天津,种种困难情形,我上次也曾对你说过。一个人精力有限,顾到了这边顾不了那边。我自当向你借用人才,你指派定了,我们明天便可以起身。”见龙何等精明,他已了解戈二这种用意,笑道:“二哥太过虑了。您在北京,人杰地灵,还请不出帮忙的来何必向小弟借才呢再说他们三位,全是外省人,初到北京,连东西南北全分不出来,您还得照应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戈二道:“话不是这样说法,我借用他们,是专为办理文牍,也用不着他们四处奔走。再说将来到北京时,他们也都负有一部分责任,何如早几天去历练历练的好呢”见龙听戈二的话是执意非如此不可,自己也不便再为谦让,只得答应了。便请出他们三位,把戈二的意思宣布了一回。问他三人,那位乐意先走一走。在孙、马两位倒是无可无不可,唯独那位叶树芬女士,早已是西望长安,恨不肋生双翅一刻就飞到了,见着爱女爱婿,才解了相思之苦。偏偏在天津住了将近一月,始终没有赴京的消息。她也曾在暗中,给女儿去了三四封信,述说自己在天津的情形。她女儿女婿,也来过几封信,问她究竟何时可以到京,以便临时到车站迎候。她又赶紧回信,说这一层千万使不得,因为田见龙的意思,很不乐意我同你们接近。我屡次来信,全是背着他写的。将来到北京之后,我偷工夫去寻你们,你们却不必寻我。甚至我此次来京,你们在外边,都不必对旁人说。如有打听我的,你们只说我在上海好了。

她女儿接着这封信,心里很不痛快,对她丈夫区广大发牢骚说:“我母亲真是老悖晦了,放着自己的女儿女婿不来投奔,却一定跟着那流氓式的田见龙,给他当牛马饶效劳不算,还得受他的拘束,又得替他守秘密,连自己的身体自由全牺牲了。这究竟是为什么许的愿呢”区广倒很替岳母解释,说你一个妇人家哪里晓得,一个政党全有很严的纪律。她老人家既然以身投党,便不能如寻常人那样自由了。我在项大总统台前效力,他们党中人便把我看成汉奸,也就难怪见龙不许你母亲同我们亲近。我们在形迹上,也只好同她疏远一点。她来了,我们当然是格外欢迎;她不来,我们也不必去寻她,省得招许多口舌是非。水女士听丈夫这样说,知道她母亲这种举动,也是出于不得已,倒是谅解了许多。唯有对于社会团党部,只是咬牙切齿,非常痛恨,说:“他们这些讲革命的人,实在不通情理。人家好心好意,帮他们的忙,他们反倒拿人家当囚犯看待。连人家亲母子都不许会面,世界上哪有这样专制党徒。不要忙,将来有了机会,我非把他们这党部完全推翻不可。倒看他们还有什么本事,把持我母亲不许出门。”区广大笑道:“你明是这样办,连你母亲也受了带累,是害人家,还是害自己呢”水女士笑道:“我不会调虎离山,先把母亲安置在平安去处,然后再对付他们吗”区广道:“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这样小题大做。你不过是急于要见你母亲。据我看,你就捺着性儿,再候上十天半月,一定可以见得着,不必这样的瞎犯肝气了。”水女士在北京兼着两处中学数习,平日在家的时候少,上学的时候多,唯有星期这一天有闲工夫。吃过早饭,便去逛东安市场。

这一天,又赶上星期。因为她思念母亲,一肚子的郁郁不乐,便携了她那四岁的女孩,还带着一个女仆,一同到东安市场去逛逛。进了东安市场,信步游行。女仆王嫂劝她到吉祥茶园听戏,说:“今天有王瑶卿、张文斌的探亲相骂,还有梅兰芳、龚云甫的母女会。太太为什么不去开心呢”水女士很不耐烦地答道:“什么探亲母女会啊,我此时倒盼着有人来探亲还盼不到呢。他们的母女会是假的,如果有真的母女会,我倒想去看看。虽然当不了自己的事,也乐得欢喜一回啊。”王嫂明知道她是说自己心事,便没话找话地开导她说:“太太不用着急,说不定今天亲家老太太就许到咱家来。你如果不信,何妨到白云封的命相馆去算一算呢”

原来这个白云封,乃是北京城最有名的大相士。他的外号儿,又叫白中堂。因为他生就的一张天官脸,丰润秀美,又配上三绺漆黑的长发,衣服非常讲究,带马蹄袖的长袍,外罩青缎大方马褂,足登长筒官靴,鼻架特号的大墨镜,看他那种气派,纵然不是中堂,内而尚侍,外而督抚,也当然有他一席的。其实他却是一个相面带算卦的先生。不过他这个走江湖吃生意的,却与寻常术士大不相同。头一样他的谈锋最健,真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九流三教,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甚至世界的形势,时局的推移,他全能娓娓而谈,了如指掌。因此有学问的人,只要同他一交谈,也多半是心悦诚服,说他是现代的许负柳庄,君平季主。第二样他的架子真是搭得十足。无论你是甚样阔人,只要寻到他的门上来谈相问卜,他也只有微微地欠一欠身,来者不迎,去者不送。第三样能写一笔很好的米字,能作几句漂亮的骈文,而且写作非常之快。能当你的面,批相书,注命理。顷刻之间,便发挥一篇洋洋大文,能使你看了满意。有这三种特色,怎能不名满一时。差不多北京城的人,全拿他当活神仙看待。尤其是一班名伶名宦,他们那发财升官的心,尤其来得热烈。一个个捧着大包洋钱,去寻白云封,听他说几句似奉承而非奉承,非奉承而特别奉承的话。再由他顺着笔头,写几句诰封匣子里的腐套陈言,贺年、贺寿、贺升官信料中的浮词滥话,便高兴得了不得。拿回家去,作为一生运命的铁板注脚。说来也真怪,凡寻他相面,越是身份高、名气大的,一张口便能将你的官阶来历,说一个逼真,绝没丝毫恍惚。比如你是上将,决不能说你是中将,你是上卿,决不能说你是上大夫按:上卿、上大夫,全是项子城手定的官制,用以麻醉一班新旧官僚的。至于一班名伶,如谭鑫培、梅兰芳、杨小楼等,全都寻他相过面。一百八十地送他洋钱,本来真不算多。他给谭鑫培批相,便是李龟年之雅韵,独步三唐;关汉卿之高风,独有千古。给梅兰芳批相,便是玉貌妆成,翻红颜之百面;珠喉婉转,写绛树之双声。迷离扑朔,诚莫辨夫雌雄;燕瘦环肥,又何分于今古。诸如此类,全能使你满意而归。所以大捧地给他洋钱,还要夸他是天生的两只神眼。要不然,怎能一望而知,恰如其人的分际丝毫不爽呢据他贴近的朋友说,这位老先生,有一部天书。天书上有图有字,全注得清清楚楚。老先生昼夜攻读,所以能望气知心判断你过去未来之事。到底是什么事,据他朋友说,天机不可泄露。请大家会意,不必言传好了。白云封在东安市场租了三间房子,开设白云命相馆,终日门庭如市,应接不暇。

水女士因为见不着母亲,心中急躁。女仆王嫂,撺掇她去占课,她本来不迷信这些事,这一回盼念慈亲,急不暇择。又兼素常日子,听人说过白云封的大名,心中便有些活动了。我何妨扔一块钱,自当是听戏破闷,倒听他说些什么。想到这里便一直奔白云命相馆,幸而这时候,馆中倒还清净。一个在里间谈着,一个在外间候着。外间陈设得也非常讲究,还有一位书记先生,专管登记姓名。一个听差的让坐,倒茶,报号引进。另外还有一间屋子,是专预备下人坐的。看排场很是不小。少时谈相的出来,听差便高声喊道:“请十八号安老爷进屋谈相。”那个外坐的人,随着听差进去。工夫不甚大,便出来了。脸上的神气,却表示非常满意。紧跟着听差又喊道:“请十九号区太太进屋占课。”水女士只得随他进去。举目观看,见屋中陈设非常古雅,壁上悬着古剑,几上放着古琴,炉内焚着沉香,案上摆着米颠的七十二孔玲珑石,每一个孔中全种着琪花瑶草。再看墙上字画,全是当代名人的手迹,也有称仙翁的,也有称道长的。紧靠窗户,放着一座很精致的写字台。写字台旁边,便端坐着这位善吃人间烟火的活神仙。白云封见了水女士,略一欠身,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请坐。水女士便在他对面坐下,看这位老先生,穿着一件古铜色的库缎袍子,团花的对襟小坎肩,头戴青库纱便帽,上安着一颗珊瑚攒成的小帽结,帽子前边,还嵌着一块双桃红的碧玺,老式的茶晶眼镜,在鼻子上架着。看气度,诚然不愧白中堂三字雅号。水女士坐定了,他张口便问道:“这位女士占课,请随便报一个字,我便可以替你判定吉凶。”水女士想了一想,说“我报一个亲戚的亲字吧。”白云封提起笔来,把这亲字写在一张纸上。仔细端详了一回,说:“看女士所报之字,注意是想要寻见亲人。我断得可对吗”水女士听了,不觉心中一动:怪不得有人信仰他,真是开门见山,一语破的,果然有点来头。说:“先生断得很对。但不知何时可以见面。”白云对掐指算了算,说:“今天不见,就得再过十天。因为这个亲字,要把它分开了,便是辛见人三个字。今天恰恰是辛酉日。假如今天不能见面,只好再等辛日。十天二十天,也说不定了。”水女士听他所拆的字很有道理,便又追进一步问道:“到底今天能否见面,还请先生再切实地判断一句。”白云封道:“要据我看,今天有八成可以见面。因为亲字含有一种现在的意思。不过辛与酉合,酉为秋金,利在西方。女士如能不辞辛苦,亲自向西方去寻一寻,也许当日就能会着。”白云封说到此处,便把他眼前的茶杯,高高举起,说了一声“请茶”。紧跟着听差的便把帘子打起来,不言而喻的是告诉你,占课已经完毕,无可再谈,请你不必久坐了。水女士忙从皮夹中,取出一块钱的票子来,放在写字台上。立起身来,彼此略一点首,便退至外间。此时女仆王嫂,带着她那四岁的千金,早从下房中出来,在门外等候。主仆三人,离了白云命相馆。水女士心中计算,这个姓白的老头子真也是怪物。看他那神气,直仿佛是现任的国务总理。一个臭相面的先生,也居然学会了端茶送客。无是无非的,跑到他屋里,仿佛卑职谒见上司,受了半天拘束,倒得给他一块钱,这不是自寻苦恼吗看起来,他也不过是信口开河,偶然蒙对了,哪里有把握呢难道我还真信他的话,跑向西方去寻亲吗自当白扔掉一块钱,早早回家休息去吧。想到这里,才要吩咐王嫂雇车回家,忽然心里一转,我也不可太藐视人,人家一张口,就能断定我是寻亲,看起来占卜的事,也不能不信。古人说机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他们这种人,全是抓住一个机字,解剖判断,随机应变,幻化无穷。或者真应了他的话,在今天向西面寻去,得见着我的母亲也说不定。好在今天我有的是工夫,何妨试验一回看呢她主意拿定,便吩咐王嫂先带着孩子回家。自己出离东安市场,叫过一辆很干净的人力车来,也不讲价钱,跳上去,只说了一句前门外,拉车的便拼命向前跑去。一气跑出前门,才一出前门洞儿就听一声汽笛,把耳朵震得嗡嗡地响。水女士一看手表,恰恰是下午四点,知道是天津小快车到了。心说我何不到车站看一看,或者遇着母亲,也说不定。她想到这里,精神为之一振。若问此去能否相逢,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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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女士听见车站上汽笛之声,知道是小快车到了。心想我母亲如果来,一定在这次的车上,我何不到车站上望一望,或者能接着她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便叫拉车的拉到东站的栅栏外边,跳下来,一个人要进月台,被检票的拦住,不放她进去说:“你没有票是不能随便进去的。”水女士说我接人,检票的说:“接人也要有月台票,才准进来。不然你只能在栅栏外远远地望着。”水女士同检票的吵了多时。车上下来的人,陆陆续续已经走出栅门不少。她在一旁又瞭望了多时,只是不见她母亲,只好又折回来。水女士在归途中,心内十分懊丧。平白无故地花了一块钱,受了两刻钟的拘束,又跑了七八里路,在车站上,东张西顾,几乎把两眼望穿,却始终没看见母亲的影儿。看起来那个白云封,也不是什么仙翁道长,简直是摆架子蒙人。他说的话何尝有一点灵验到底这事也怨自己,并不能怨旁人,谁叫你乐意上他这个当呢算了吧,趁天气不晚,赶紧回家吧。好在拉她来的那个车子,仍在栅栏外边候着,一见她出来,便迎上前去说:“太太回家吧您的公馆我认的。”水女士上车,只说了一句回家,那车夫便没命地向城里跑。

不大工夫,已经来到她住家的这一条胡同里。车夫一用力,便一直拉到门前,将车把放下,才要上前敲门,忽然一辆人力车飞也似的,也跑至门前,戛然而止。这辆车恰放在水女士那一辆的后边,水女士才要回头视看,就听后面有人喊着她的名字道:“竹芳、竹芳。”水女士回头一对眼光,全身仿佛受了电似的,也不知是欢喜,是惊诧。原来这个叫她的人,并非旁人,正是她念兹在兹,跑了半天,想要见一面而不能见的母亲叶树芬女士。她不觉“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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