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跟着哥哥一起死。或许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中的负疚之感。
但是阿弦银笙的脑海中才刚刚浮起他的模样,便硬是狠心将思绪遏制下去。只要想到他,甚至想到他的名字,她就无法保持平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断地想躲开他,想让他回到巫山,不再涉足江湖,可却又不断地想到过往的一幕一幕。初时相见时的那个白衫少年,持鞭驾着马车载她一路逃亡。或许这便注定了,此后除去仅有的几天安宁生活之外,很多时候,他与她,都在奔波跋涉,仿佛永不得安闲。
可是经历得越多,她就越觉得自己与阿弦之间,好像隔了很远。他的一言一行,她其实都记在心里,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往日他那温暖的笑颜。
如果与她一起只能越来越糟的话,还不如各自过着自己的生活,这样,她不会再有担忧,而他也能避开风雨。
河水汤汤,银笙依照记忆溯流而上,重新找到了通往暗夜谷的路。遥望远方,群山黢黑,但在那黑影之间,却又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应该是有不少人举着火把在四处搜寻着什么。
她紧贴着山峦矮身潜行,希望能尽快找到哥哥的身影,但又不敢过于冒进。山间枯枝为夜风吹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银笙抬头四顾,虽未见到什么人影,但还是警觉起来。
远处有人在高声呼喊着,银笙侧过身子躲进岩石后,想透过石头缝隙窥探前方。此时又一阵风过,周围草木簌簌作响,斑驳月影洒落一地,竟有一道黑影自暗夜谷方向疾掠而来,行至河畔似是望到了对岸的火把,迅疾折返奔向此处。
银笙一惊,眼见那人脚步踉跄,似乎是身受重伤,不禁想到了哥哥。但还未等她出声,那黑衣人已经奋力纵上山峦,隐没于灌木林中。银笙微微一怔,随即也朝着山上追逐而去。黑影在林中一闪即没,银笙本身也因受伤阻碍了行动。待得她爬上半山,但见松林寂寂,苍黑如墨,竟找不到那人的身影。
她警惕地握着剑,想要退回山路等待。却忽觉左肩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
“啊”银笙因痛而呼喊出声,但身后的人随即用力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你想把那些人引来吗”
听到这声音,银笙不禁一惊,她想要喊出“师傅”二字,但却无法开口。楚嫣红凑近到她肩后,闻了一闻,“你流血了”
银笙慌忙点了点头,口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楚嫣红这才松开手,但随即又扣住银笙的肩膀将她扳了过来,使她正对着自己。苍白的月光下,楚嫣红的唇边有血迹蜿蜒,脸色发青。
“师傅,你也逃出暗夜谷了何梦齐追出来了没有”银笙急道。
楚嫣红冷冷望着她,却不答话,银笙又追问道:“您见到哥哥了吗就是鬼虚影。”
“你有想到问问我伤得怎样吗”楚嫣红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问话,眼里充满不屑,“如果不是我拼死挡住何梦齐的出掌,只怕已经横尸在暗夜谷了。你被人救出,却独留我一个,也丝毫没有想来找我的意思吧”
银笙被她的这番责备说得哑口无言,每次面对师傅的斥责,她总是没话可说,自觉愧疚。的确,她虽然也担心过师傅,但一旦知道哥哥回了暗夜谷,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他。
“对不起,师傅”她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攥起。
“你只会这样道歉,只会用假装的老实来骗我”楚嫣红忽然暴怒起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襟,“与你父亲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差别”
银笙咳嗽着,道:“父亲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楚嫣红咬牙切齿,眼神异常地亮了起来,但却带着冰意,如钢刀般深深刺进银笙心间。“不是说了吗他跟你一样,看上去老老实实,可实质上却是一心想着去骗人”
银笙吃力地别过脸,虽然从未见过父亲,甚至对他可以说是毫无所知。但此时身为妻子的“师傅”这样评价起他,却让银笙很是不解,亦不是滋味。
“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您不是说,他与您一直很好吗”银笙哑着声音道。
楚嫣红怔了怔,眼前散落的长发使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云层轻移,月光映照在银笙的脸上,依稀让她想到了过去,想到了那个陪着她在蟠龙谷中练剑,陪着她在冰洞山狩猎的少年。
师姐,师姐。他总是这样轻声地叫她,带着三分尊敬七分温柔。
她自幼流落街头,是师傅在下山时发现了快要饿死的她,将她带回了蟠龙谷。师傅是个很沉默的男子,除了传授她一些剑法之外,时常都是整天整天地坐在一个坟墓边,既不说话,也不祭奠。只是坐着,看谷中云气氤氲而起,又缓缓散去,如此而已。
后来,师傅开始挖掘暗道,她站在坟墓边,看着他一锹一锹地将泥土挖出,清瘦的身子好似随时都会掩埋。畏惧之情油然而生,她开始害怕,害怕如果某一天,师傅进了那深邃幽黑的土中,她该怎么办。
再后来,误入山中的男孩子因寻找水源来到了蟠龙谷。彼时,师傅正专心于暗道的建构,对她不闻不问,她又不会打猎,已经饿了整整一天。
“姐姐,我叫阿枫。”衣衫褴褛的男孩子虽然瘦弱,但脸上却带着暖暖笑意。他带她抓着了雉鸡,她则帮他打水,一切顺利地好像上天安排好的一样。于是,同样没有家人的他便留了下来,成为了她的师弟。
说来奇怪,这个也曾饱受风霜的男孩子竟不像她那么拘谨淡漠,相反,自从他到来之后,就算向来不苟言笑的师傅也变得和气了许多。这个叫做莫枫的男孩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一种让所有接近他的人都会被他的笑容所吸引的魔力。
他有一双清澈无瑕的眼睛,笑的时候,眼里仿佛落了星星,透亮,晶莹。
从此她不再是孤单的。
蟠龙谷中留下了他与她的身影,练剑,打坐,狩猎,读书。春风吹绿了柳枝,他带她来到那株枫树下,先后以宝剑刻下了那首诗。
“山程随远水,楚思在青枫。共说前期易,沧波处处同。”
他说他喜欢这首诗,于是她便也喜欢了,尽管并不太明白其间的含义。他在树下舞剑,她望着诗句,把这当做无言的承诺。
对于她与师弟越来越亲密的变化,师傅似乎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一年年地长大,而师傅的身体却一年年地衰弱。不到四十岁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斑白,尽管她与师弟尽心服侍,但那一年的冬天,师傅还是永远地闭上了双目。
临终时,他将那本剑谱交给了她。直至那时,她才知原来自己所练的剑谱只是残本,还有另一半收藏于一个叫做神狱的地方。
但她只伤心于师傅的故去,对那半本剑谱并未放在心上。依照师傅的遗愿,他们将其安葬在师祖沈氏的墓旁。只隔了不远的距离。或许,他能在泉下再次遇到他的师傅,那个犹如传奇一般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