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长老长的一张“国”字脸,长板牙,浓眉,扁鼻子。一只手撩着长袍的长襟,一只手挂着马鞭子,全身上下满是疾劲的风尘之色。
凭着任迟的老于世故,竟然在对方身上看不出一丝儿富贵气息。
倒是在对方撩起的大襟里,窥见了一抹黄绫这就足够说明了对方的身份,再者对方这等精纯的一口北京官话,更似乎加重了他服务皇族的“不容置疑。”
“你就是这地界的驿官”长脸人打着官腔道,“这才多大会儿,你就挺尸睡觉之意啦进来,进来”
就把任迟带进了堂屋。
这屋子里可热闹啦,有坐着的、站着的,连同那个长脸汉子,一共是八个人。
一样的穿着打扮,每个都是一袭蓝布的罩袍,里面是一袭薄薄的两襟子开叉的长袍,高腰子薄底京靴,有老有少,老的不太老,少的不太少,总在五十与三十岁之间,显在各人脸上的那种气色,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倒是中间的那个雏儿,看上去显得嫩一些,只是那双眼神儿,却数他最为凌厉。
任迟哪敢一一仔细端详,大略看了一眼,就垂下了头,心里却忐忑着,弄不清这么一伙子人,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长脸人哼了一声道:“我们的身份,你知道吗”
“是”任迟口不应心地道,“几位大爷,干的是皇差不是”
“钦命上差。”长脸人白着一双眼珠子,似乎怪他不会说话。
“就是这么档子事。今天晚上,来不及投店,再说路上又不太平,你得快拾掇房子,有个四间也就够了,再就是,大家伙的肚子都饿了,有什么东西快弄出来,可别叫爷儿们等久了,听见没有呀”
任迟苦笑着脸道:“这这位上差爷贵姓大名卑职这里事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这么晚了,房子都满了”
才说到这里,就见其中一个矮汉子,蓦地在桌子上用力一拍道:“混账”
他这一出口,可就不是字正腔圆的北京口音了,竟然是极其刺耳的山西口音。
“你还要察看我们的身份是不是你配吗”
任迟欠身应道:“卑职不敢,只不过”
委屈到了极点,也不禁有些气往上冲:“这位老爷不出示身份,卑职这笔账,可就没法报销,还请上差多多包涵。”
那个山西矮子圆睁着两只眼,正待发作,正中坐着的那个像是头儿的人,却以目光制住了他,一面向着先前发话的“京油子”递过去一个眼神儿,后者立时会意,嘿嘿一笑,直向任迟面前走过来。
“这倒是句人话,咱们爷儿们还能白吃白住,要你贴银子吗来,先拿着这个。”
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锭的元宝,白花锃亮,一看就知刚从库里出来的。
任迟双手接过来称了声谢,入手光滑,知道是一锭山西官银,他心里的疙瘩也就解了一半。因知山西官库的银子,向不外发,一向是直送宫廷,然后再发出去。这锭银子崭新如斯,毫无疑问是第一次出手,得自北京的官库,应是毫无疑问了。
他久闻朝廷大内有所谓的锦衣卫士,东西二厂的“番子”一个个武技杰出,飞檐走壁无所不能。此类人物每为皇帝私人所喜恶办事,动辄杀人,取人首级于千百里外,有如探囊取物,地方大小官吏,无不畏如蛇蝎。看来这八个人,想必就是这个路数了。
长脸的北京客哼了一声,道:“这些银子应该够了吧至于我们的身份,你还是不便知道的好听明白没有”
任迟哪里还敢哼气儿答应了一声,行礼告退。
没法子,只得遵命行事吧。
把老婆方氏由被窝里叫起来,再次进了厨房,由于房子不够,只有把自己的宅子正房三间腾了出来,自己一家人挤到了后面的佛堂,这份凄惨可就够瞧的了。
还算好,来人算是真的注意到了对方的困境,也就没有进一步再挑剔。
三间房子的分配情形是,那个看来像是雏儿,嘴上没有胡子的对方“头儿”独自占了一间,剩下的七个人却分配在另外两间房子里。
一阵子穷忙,直到丑时前后才算安静了下来。
任迟上床之前,对着妻子方氏苦笑着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这个前程也不想要了,等把这群老爷送走以后,我就上辞呈,不想干了”这才吹灯睡觉。
对于石塘湾驿馆里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来说,今夜似乎都太长了。
每个人都像是怀着过多的心事。
千手神捕秦照自然是心事最多、最沉痛的一个,家里遭了灭门惨祸,官差在身,兀自不能脱得了肩,非但不能休息,反倒要格外地保持警觉,要不然差事上出了差错,自己这颗项上人头可就别想要了。
正因为这样,他便不得不格外小心谨慎。
八位上差住入驿站的事,他当然已打探清楚了。以他办事的谨慎,要在平时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这个驿站再收别的客人,可是打探的结果,由于来人的特殊身份,他可就不敢吭声了。
官场里的习气极重,一顶官帽子足能压死人。同样是公门里当差的人,当皇差跟公差,这个区别相差何止以道里计对于这帮子传说中的“锦衣”大内卫士,他自认是惹不起,只有“往边里站”,尽量地躲着他们为是,哪还敢自触霉头
四更天,秦照独个儿起来,来到了前院偏房。
但只见院子里高扬着四盏官灯,自己随行兄弟五人,每人一口明晃晃的钢刀,分踞四方正在看守着差事,负责看守的人是金华县的总捕头朝天刀张子扬,张老头儿。
张老头今天六十开外了,官差不由人,到了这个年岁,仍然还不能脱下身上的号衣,也叫无可奈何。
他为人机警,几十年来见的案子大大小小多了,论武艺,虽非杰出,要讲阅历,以及办案子的经验,这些人里,可就数他与头儿秦照最为老练。
秦照所以要他今夜多偏劳,值个大夜班,当然不是没有原因的,实在是他常能察人之未察之先,觉人之未觉之前。
是以,就在秦照一脚踏入院子的同时,但只见两边紫藤架子咯吱地响了一声,一条人影倏地掠在了眼前,现出了留有一绺点羊胡须,干瘦巴拉的张子扬来。
“千手神捕”秦照猝然一惊之下,倏地向后面退了一步,才发现了来人是谁,不禁微微点了一下头。
“子扬,是你”
“朝天刀”张子扬笑道:“原来是头儿,这么晚了,你竟然还没有休息,却是为何”
“子扬”秦照唤着他的名字,轻轻一叹,“这就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叫我怎么能睡得着”
张子扬冷冷一笑,道:“外面的情形我已大致看过了,各衙门来的人还真不少,想要混进来还真不容易,大概可以安心,倒是有一件事,头儿不知你注意到了没有”
左右看了一眼,他才接下去道:“这驿馆里来了贵客”
秦照忽然轻吹一声:“嘘”
张子扬可也注意到了,赶忙收住口,即见后院通向这里的月亮洞门处,忽然扬过来一片灯光,紧接着一条人影,随着那片亮光之后,缓缓地踱了出来,果然是有人来了。
来人一身蓝布罩袍子,长脸,正是先时在内大打京腔的那个北京上差。
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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