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普通的几样早点,薛家老坊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与旁人不一样,莫怪亦有人大老远的由凤阳府赶来,为的是一快朵颐。
年头固然不对,地方奇旱,长淮卫竟是托老天爷的福,居然与临淮关一样,尚能勉强维持。因薛家四口老井,已干了两口,剩下的两口出水也不多,为了他们这块多年的老字号,不得不勉力地苦撑着。
小伙计李昆才一撤下门板,一条长长的人龙,已经排在外面了。都是些老街坊了,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拉着小孙孙油条麻花,豆浆烧饼,你嚷我喊的,薛家祖孙三代都出动了,还是忙得团团打转。
他这里也有十来张桌子,开门应市,门一开启,众人一拥而上,马上可都坐满了。
关雪羽晚了一步,轮不到他上桌子,买了两套烧饼油条,一张油饼,待将离开,却被好心的薛家爷爷一只旱烟袋杆子拦住了。
“客人你老不是本地人吧”
“嗯”嘴里迟疑了一下,关雪羽点点头,“不错,我是外地来的
你”
“哈哈”老爷爷咧着嘴笑道,“赶了夜路瞧瞧这一身的土来来来弄个座儿坐下歇歇”人可真够热心,一只手拉着关寻羽,旱烟袋分拨着前面的人,“劳驾,借光这可就把关雪羽带到了座头儿上。
座头并不空着,早有一个人大马金刀似的坐在了那里。嘿好小子,一个人占着整张八仙桌子。
“对不起,爷儿们。”薛老爷爷一面拉出一张椅子让关雪羽坐下,一面向那位客人打着招呼,“人多,委屈您啦,挤一挤吧”
“混”下面一个“蛋”字没出口,算是给对方留了些面子,这位客人呼拉一下由位子站了起来,敢情是不乐意。
不要说薛老爷爷,就连关雪羽也给怔住,咦老爷爷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一面打量着这个不通情理的主儿。灰白灰白的一张尖脸蛋子,吊梢眉,高个头,腰弯下来活像个大虾米,一身皮包骨头,全身上下加起来,大概没有四两肉,好不讲理的一张脸。
背上背着马连草的一顶大草帽,一身夏布短长裤,足下是一双多耳芒鞋,桌面上红绞子包着个长方的窄细匣子。这汉子怒睁着一双三角眼,打量着薛老爷爷:“老东西,没瞧着这座儿上有人么,干什么还往这里挤人要不是看你一把岁数,我这就剥了你的皮”好家伙,这么横的客人,还真不多见呢
一听见要剥皮,薛老爷爷可捺不住了,早年练过几年拳脚,虽然七十多了,身手可也不含糊,再说在地方上混了这么些年,晚年生意发财,谁见面不笑着哈腰,先给他老人家打上一声招呼,请安问好,这小子算是老几居然给脸不要脸,上来就要剥皮。
“你这个混小子”心里一气,老头子赤着脸,红着脖子,连身子骨都抖颤了,一根旱烟袋杆子,几乎都要指在那汉子的脸上。
一看要生事,关雪羽第一个皱起了眉头。他可不愿意惹事生非,尤其是这当口儿。
“算了,算了老爷爷,你坐下来吧”嘴里说着,就把薛爷爷按坐下来,一面打量着对方那个不讲理的客人,“老兄这是怎么说的何必出口伤人”
“你又算老几给我起来。”这么一叫嚷,自然语惊四座,顿时举座无声。一看要闹事,薛家几口子,可都聚集了过来。当家掌柜的薛托,四十来岁,膀大腰圆,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胡子根根见肉,就看这副长相,岂是好欺侮的。他这里一现身,先向着关雪羽赔笑拱手说道:“客人,没有您的事,您坐,您坐”
“好好你来得正好。”老爷爷气得直翻着白眼,一面指着那个瘦子,“这位客人是属螃蟹的,横行霸道,他要剥我的皮呢,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有这个理字没有”
薛托冷眼上下一打量对方这个客人,心里可就有了数,在江湖上跑的人,讲究的是“识相”二字,一看对方这张阴阳怪气的脸,就知道不是好相。做生意,讲究的是八面光,又谓之“和气生财”,别看薛托一副膀大腰圆的架子,说到做生意可比他老子要灵活得多了:“客人有话好说,这是怎么说话的您这么一嚷嚷咱们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有话好说嘛,来来坐坐”回头叱喝一声,“来,给二位客官看茶。”
关雪羽固是见怪不怪,坐着不动,那个瘦汉子,倒像是触及了什么,一时也不想发作了。冷笑了一声,瘦客人坐是坐下了,两只眼睛里,可是怒火未熄。“凡事有个规矩,我先来的,再说,我们还有人来,我也不是不给钱。”说到钱字,瘦子一只手已摸出了老大个儿的一个元宝足足有十两重的一锭官银。“哼,够不够这张桌子我是买下来了。”手按,银落,跟着拿开了手,嘿嘿大家伙眼睛可都直了。
八仙桌子上多了一个大窟窿,却与那锭银子一般平齐,元宝可是齐边儿地嵌进去了。
在场各人,目睹如此,可都傻了脸啦,一个个目瞪口呆。
先是瘦汉子的出手,已够惊人。这年头儿,十两重的大元宝,吃一餐早点简直是斜门儿,敢情是财神爷上门来了。继而,接下来的那一手功夫,更是骇然,练过几年拳脚的薛托父子,看在眼里,吓在心里,尤其是薛老爷爷,先时的一肚子邪火儿,早就飞得没了影儿,剩下的只是害怕的份儿了。“这客人你这么一说,倒是小老儿冒犯了失敬失敬”一面转向关雪羽,抱拳怪不得劲儿地道:“这位相公没得说的您请这边挤挤吧”邻座的好心怕事的客人,赶忙让了个空位,起身相邀,关雪羽端起茶喝了一口,摇头一笑,这当口儿,他倒是不想动了。
“这位相公,您老就委屈委屈吧,人家还有朋友,您就挪个座儿吧”掌拒的话锋一转,显然站在瘦客人这边了。
瘦客人两只眼里厉光夺人,那样子恨不能一口把关雪羽吞进了肚里。
偏偏关雪羽坐在板凳上的身子,稳如泰山,一杯热茶下肚,就更不想动了。
瘦子冷冷一笑,正待发作,只听得门前蹄声得得,继以传过一阵极为悦耳的小小串铃声。
对于久处此地的朋友来说,这种声音,因是一闻即知,那是拴在牲口脖子上的铃铛声音,只是耳边上这串声音,却显得小巧细致多了,听在耳朵里分外悦耳可人。
瘦客人原本发作的脸,在忽然听见了这阵子铃、蹄之声,不禁微微一变,慌不迭地离座而起,闪身直直地侍立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