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的嵩杆撑在岸边,官船缓缓离岸,两人进了船舱,踞案对坐,继续刚才的话题。
许光凝道:“茂崖你说得对,此番我得用,非王黼之功,而是官家有心。王黼此人,虽有贤名,却是借阉宦而起,天下人皆知,我怎能与他同一个鼻孔出气。待我回京,他才知此事是作差了。”
王仲修劝道:“学士还是先示之以静,在官家那边立稳根脚。再作打算。”
指头叩着桌案,许光凝心中的盘算显然不止这一点。他有些无奈地道:“我也想稳,可王黼却不想稳。我怕刚回去,他就要生什么事,逼我亮明姿态。小人之辈皆是如此,不弄险行偏,就不能彰功扬名。”
王仲修拂须苦笑:“学士说得是,这王黼竟然为王冲授官之事,在殿上吵闹喧哗”
“你们王家,什么人都有啊。王黼不说了,这个王冲。真没想到,去了泸州,竟然是猛虎入林,搅出偌大风波。十七岁的安抚司机宜,嘿,十七岁除了蔡太师、郑相公和邓家的,朝堂竟然再无人说话,如今的政风,真是让人看不懂。换在三十年前。王黼一个,王冲一个,早就被人骂得狗血淋头了。”
许光凝摇着头,嘴里在说王黼和王冲。心中却在想着自己回京后的艰难。
王仲修倒为王冲说好话:“终究没有出身,而且也只是沿边安抚司的书写机宜,不是经略安抚司。我想那王冲,也志不在此。”
许光凝点头:“说得是。叔兴此番上京,该能考入太学。”
两人举杯。杯中都非混浊的黄酒,而是清澈的一品海棠露,王仲修笑道:“承学士吉言了,这些日子有了历练,他自己倒有几分信心。也祝学士前程亨通,另外再贺学士得美人青睐。”
许光凝赶紧摆手道:“茂崖莫要害我,这话入了你们王家媳妇的耳里,我可少不得苦吃。梁大家只是随行,她有心去汴梁另拓事业,我既与她有旧,伸手帮一把罢了。”
王仲修哈哈一笑:“学士真有心,还是能留住人的”
许光凝只淡淡一笑,王仲修也知此事根底,笑着叹了一声可惜,便再不谈。年初到任的成都府路转运使周焘是个好色之徒,对梁月绣垂涎不已。只因许光凝在,他不便强逼。如今许光凝离任,接任许光凝之职的正是周焘,梁月绣的前景可想而知。
王仲修也很佩服梁月绣的决断,她抢在周焘接任之前,找许光凝赎了身,随许光凝去汴梁。这事在成都闹得风言风语,许光凝若收了梁月绣,就变成了他与周焘的私情之争。因此尽管梁月绣有心依傍,他也不敢将这个才貌出众,风情万种的娇娃收入囊中。
“是啊,可惜了”
许光凝这一声叹却不为自己,而是为王冲,他还记得,当初王冲也看中了月绣坊里那个小舞娘,可惜梁月绣不愿放弃,这事就拖了一阵,随后王冲父亲出事,也就耽搁了。现在那个小舞娘就在船上,王冲如果知道,不知会作何想。
大概也就如自己一样,叹一声可惜罢了。男儿自当重前程,他此番入京,跻身朝堂中枢,自然得谨慎,不能受风月之事牵累。而王冲少年得官,前途似锦,也不该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
官船另一处船舱里,一身布衣,不施脂粉的梁月绣显得清雅恬静,而她身边的豆蔻少女,即便布衣也掩不住秀丽之色,蹙着眉头,令人一见生怜。
梁月绣心疼地道:“女儿,你本可以去海棠渡的,娘不会拦你,娘现在知道女人的苦了。”
梁锦奴摇头,抱着梁月绣的胳膊道:“我再走了,还有谁来陪娘”
梁月绣脸上笑着,眼角却已湿热。被周焘逼迫这些日子,恍若噩梦,她一点都不愿去回想。如果周焘是许光凝那样的士大夫,她勉强自己,从了也就从了。可此人只为她的姿色,对她的琴棋书画以及乐舞之技不感兴趣,家中媵妾还无数,待之甚苛,似乎还有虐死过人的传言。这样的人,她怎敢把下半辈子交出去
尽管她万般不愿,但想到入此人家门的可怕日子,也不得不咬牙断了自己在成都的事业,去汴梁重新来过。她虽已年近三十,可乐舞之技还在,青楼一行,天下人虽重姿容,汴梁却更重风雅,她这样的人自有伸展之地。尚幸许光凝的人情味很足,趁着还未交割知府大权时,容她赎了身,还带她一同去汴梁。
说到赎身,梁月绣就百感交集,这就叫日久见人心。她将月绣坊交还成都府时。还希望手下的女儿们都能跟她走,却没想到。除了梁锦奴,竟无一人愿意跟从她。月绣坊是官坊。她走后,改个名字,依旧是官府所重之地,这里的乐户女子,待遇比一般青楼强得多,自然没多少人愿意跟她去汴梁从头打拼。
梁月锈叹道:“可你,就真的舍了那个王冲”
梁锦奴小脑袋扎得低低的,嗯了一声,鼻音浓浓的。
“女儿舍不得。可没有女儿陪着,娘该怎么办终究是娘养育了女儿,再说他”
往日幕幕在心头闪过,花轿里给自己当支柱,鼓励自己大胆起舞,想及那时,脚踝似乎又被一股热意裹住。那一夜里,为他作嘴舌手臂,更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他的信赖,甚至那点小小的依赖,都是她夜夜品味的美妙感觉。
但是,那一对年纪相仿。姿容不逊于她的姊妹,让原本沉浸在幸福期待中的她猛醒。她是乐户女子,她对于他。似乎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命定之配。她找来找去。除了姿容,舞技。还有那一夜里对他的那点小小帮助外,似乎再难找到一定要他倾心的东西,总而言之,越想着他的好,越想着他为她所作的,她就越自卑,越不敢面对他。
如果他依旧在为脱父亲之罪挣扎,她也没想过其他,就为那一点恩情,以及依旧懵懂的情愫,她也要等下去,就算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要默默在远处看着他。但现在,他已声名鹊起,她觉得,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了。
梁锦奴的心声,梁月绣多少也知一些,想及自己之前拼命阻着王冲,既是后悔又是庆幸,她带着些颤音问:“娘之前对你并不好,就把你当作生财之物,你为何还对娘这么好”
“养育之恩,女儿绝不敢忘,那些日子娘在夜里哭,女儿也在哭。”
梁锦奴的回答让梁月绣再忍不住,将她拥入怀里,哽咽道:“好女儿,娘以前真是亏待了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真的女儿”
八月水急,官船顺江而下,很快就将合江亭抛在后面。不多时,官船便路过了海棠渡,看着熙熙攘攘的渡口,梁锦奴忽然痛哭失声:“娘,我好想他”
梁月绣将她抱得更紧,嘴里没说话,心中却道,那王冲也是个负心汉,早前身处逆境,不跟女儿联络也情有可原,可成了官人,都还没递来只言片语,也不怪女儿灰了心。
“记得去年你在海棠楼,见着他离开时,就说过,他忘了你也好。现在你该对自己说,忘了他也好。”
劝解没起一点作用,梁锦奴哭道:“女儿忘不掉,也不想忘,女儿要记一辈子”
梁月锈叹气,拍着她单薄的脊背,幽幽道:“娘也曾跟你一样,心里有个人,总忘不掉。不过时间总能淡了这些。”
江水湍急而下,便如时光,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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