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才沾点远亲,不愿趟这摊浑水坏了名声,把下面的于保正推了出来。保甲不是按村划的,于保正家离三家村有好几里地。一早在泥泞里挣扎,苦累不堪。若是为官老爷奔走,倒没话说,可为这王麻子奔走,还没什么好处,郁闷自是不浅。
再想想王秀才家,尤其是那神童王二郎,郁气又不翼而飞。
人的命程真是说不准啊,不提早年的三家村王家,王秀才即便败落成个措大,只是个乡先生,在这一都里依旧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连王都保见着都得恭恭敬敬唤一声秀才公,更不提那神童王二郎,唤声“二郎”还得腆着脸壮着胆,生怕人家被攀附恼了。
大宋的读书人矜贵得很,进了学校,升到内舍就免丁身钱米,升到上舍就比同官户,役钱减半,和买、科配都摊不到身上。王秀才入过府学,王二郎名声更为响亮,可是他们这些乡下人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却不曾想,一场地震,王二郎成了傻子,王秀才失了踪迹,一个家就这么没了,跟这家人的遭遇比起来,自己这点烦恼算什么呢
念头转了两转,于保正看向王麻子夫妇的目光也变作羡妒,王秀才家的不幸,就是这两口子的大幸。只要如王麻子夫妇所说,王二郎已疯癫难治,他们收养王家兄妹,拿到王秀才家业就水到渠成,三兄妹的娘舅家找不到话说,都保也可以放心地在契书上签押作保。王秀才家的十亩田地倒还是其次,这处山坡林院,真是好啊
踏上满覆青苔的碎石小道,于保正分出大半心神放在这极滑的小道上,小半心神又有些恍惚,若还在以前,王二郎该已在山坡上诵书了。
王家这处山坡就在村子北面,地势开阔,人sè进出村子,一览无遗。靠着王二郎那过目不忘的神通,偷鸡摸狗之辈栽了好几次,而他于保正的防盗之责也轻了不少,现在,唉
正追忆往昔时,一阵琅琅诵书声自小院里传来,让于保正生出一股时光倒流之感,恍惚更甚。
“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
诵书
走在前面的王麻子夫妇猛然停步,于保正猝不及防,生生撞在王麻子背上。脚下一滑,正在找平衡,身后两个保丁又撞了上来。哎哟一阵叫唤,连带王麻子在内,几人同时摔在道上。
“不对劲”
王何氏没理会他们,急急奔去,王麻子揉着屁股,顾不得招呼于保正,嘀咕着也追了上去。
“贼男女”
于保正被保丁扶起来,恨声骂着,当然不对劲这是王二郎的声音,王二郎在诵书怎么在王麻子夫妇嘴里,就成了疯子呢
等于保正进了院子,见王麻子夫妇楞在院门口,院中少年放下书本,起身相迎,这不正是王冲王二郎
襴衫整洁,大袖翩翩,头巾扎得规规正正,额头虽贴着一块膏药,却无损一身的清雅肃正。眼眉间倒还飘着一股呆气,可那是读书人共有的书呆气,而不是歪嘴斜目的痴呆气。
王冲不紧不慢地拱手,说话也有条不紊:“见过二叔和婶婶,于保正,二位哥哥”
王麻子夫妇被王冲这变化惊住,一时不知所措,于保正也在呆,倒是那两个保丁忙不迭地抱拳回拜,口称不敢当。保丁都是乡下农户充任,可不敢大咧咧受下读书人的礼。
“不知二叔婶婶来此所为何事如此也好,侄儿正有事烦劳”
后面文绉绉的话,王麻子夫妇已没听进耳里,就顾着骇异地对视了。直到于保正压着怒气低声问:“这是你们说的疯子”两人才回过神来。
王何氏犹不罢休,嘴硬道:“昨日就是疯了瞧,牙印还在这,更提着刀子火把要放火杀人呢”
王麻子倒是想到了昨日那一脚,心头一颤,莫非
王冲哎呀一声,不安地道:“昨日侄儿才醒转过来,不知之前生了什么事。若是有得罪之处,还望二叔和婶婶海涵。”
“海涵你咬了就白咬”
王何氏骂了一句,再转向于保正,急切道:“疯癫也不是时时的,别看他此时好了,过会又要犯犯了就是人命案还是依着说好的办,把王二郎送到城里的医馆去”
王麻子赶紧附和道:“是是,昨天他又摔了一跤,再伤了脑子,还伤得很重。”
话音刚落,就见王何氏瞪着他,目光像刀子般狠狠刻来,王麻子很是茫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于保正瞅瞅王冲额头的膏药,一脸恍然:“又摔了一下可真是巧,竟然摔灵醒了。”
于保正看得清楚,眼前这王二郎就是个好端端的人,甚至比没出事前还多了三分人味,应对得体多了,不再只顾着读书记事。
听王麻子的话,这变化还是有因的。之前文翁祠被砸,脑子乱了,现在再摔一下,正常了,看来老天爷并没有绝王秀才一家的意思。
就听王冲幽幽一叹:“小子是灵醒了,可那记事之能却没了,之前作过什么,也记不太清楚。”
于保正心说只要不是疯子就行,此时他正满心幸灾乐祸,王麻子夫妇的企图,怕是鸡飞蛋打了。
“若是昨日真伤了婶婶,侄儿在这里赔罪”
见王何氏还扬着右手,王冲又恭恭敬敬地道,诚意十足。
事情骤变,盘算落空,王何氏呆呆不知该怎么回应,王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他不说王冲再伤了脑袋,外人还不敢确定王冲是不是真好了,说了出来,就成了旁证,坐实了王冲不再是傻子,更不是疯子。此时他就低头盯着沾满污泥的脚,再不敢开口。
于保正哈哈笑道:“我看也没什么大事,皮肉之伤都算不上,不若就由我作保,二郎奉上些汤药费,没灵醒前那些事,就别计较了。”
王何氏转眼狠狠瞪住于保正,于保正笑吟吟回视,王二郎已经好了,他自然乐得挤兑王麻子夫妇。
王冲像是很不好意思地讷讷道:“侄儿理当奉上汤药费,只是家中没见一文钱,该是贼偷了,还请叔叔婶婶宽限几日。”
如果不是王冲一脸愧疚,还真会当他是在讥讽王麻子夫妇。于保正哧哧笑出了声,王麻子咳嗽着,脑袋垂得更低了,王何氏脸sè未变,眼神却四下飘着。
“是他们拿走了钱拿走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还我们的钱还我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