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领侍卫在明光殿外等候，我曾假意劝他先回去歇息，意图让他避过此难，哪知他执意不从，说是你叮嘱他要留心阿爹安全，寸步不能移。后来仓皇间，一时泥沙俱下，不能保全。”

明月这才知道，自己临别时叮嘱菩提弟弟的话却害了他性命，忍不住哀声痛哭。

温子升歉疚地说道：“公主殿下，子升目光如豆，筹措失当，不仅未能解君父之忧，反而给国家招来巨祸，悔之晚矣，虽百死莫赎。此次被俘也不再想苟活于世了。”

明月半天才止住哭泣说：“明月不敢为难先生，明日就派军士护送先生返回晋阳。”

温子升摆摆手道：“老夫早已厌倦征伐权谋之事，高王那里是不想再回去了。可是天下之大老夫又能去哪里呢”温子升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老夫当年在冀州躲避葛荣之乱，一心闭门读经，讲学著书，不再理会这乱世风云。后蒙孝庄皇帝征召，感念天子知遇之恩，决心辅佐孝庄皇帝励精图治，挽狂澜于既倒。后历永安之难，出帝西奔，国事糜烂不可救药，又辗转到高王帐下效命。高王英明神武，天纵聪明，久有澄清之志，然而天不遂人愿，世事蹉跎，高王已是烈士暮年所日无多，离宇内澄清却是越行越远了。老夫对这澄清之志也是心灰意冷。”

温子升的一席话让明月叹息不已，说道：“自武泰元年明月与先生仓促之间分别已十又八载。当时太后鸩杀明帝，引来滔天巨祸。自此之后天崩地裂，群雄并起，天下无日不战，编户之民折损大半，京畿繁华之地更是兵燹频仍，听闻京都洛阳竟已成荒凉之地。永宁，永宁，竟是永无宁日。”

明月所说永宁乃洛阳专供太后和皇帝礼佛的皇家寺庙永宁寺，寺庙规制异常宏大，佛殿僧房精妙绝伦。中心位置更有太后所建的永宁寺塔堪称古今奇观，塔通高百丈，高耸入云，百里之外即可望见。塔身结构穷尽奇巧，装饰铺陈更是极尽奢侈。洛阳伽蓝记中有记载：“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33，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34，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馀里。

温子升听明月所言也颇感慨：“老夫去年行役经过洛阳，见城墙崩坏，宫室荒废竟成放牧耕种之地，昔日繁盛的京都竟成人员稀少的荒野。阊阖门外御道上也是遍生荆棘，仅石板和荒草中的铜驼依稀可辨。永宁寺塔早已焚毁坍塌，而我太学之地则是馆舍崩毁，墙被蒿艾，兽穴鸟巢之属触目惊心。十余年间衰败如斯，悲痛之情令人哀绝。”

温子升所说的御道即是洛阳城中最为繁华热闹的铜驼街，是整个洛阳城的中轴线，从高大巍峨的皇宫正南门阊阖门一直延伸到洛阳城正门宣阳门，因阊阖门外的一对巨大无朋的铜驼而得名。昔年北魏中央部衙，各国来往商旅皆聚集于此，一时冠盖云集，熙熙攘攘，夸富斗奢热闹无比。洛阳太学即在阊阖门外铜驼街东侧，正对的大街西侧即为永宁寺。这些地方正是少年时代明月师从温子升和伴随太后礼佛的旧地。当年明月随陈庆之进入洛阳城也在永宁寺中驻扎过。

温子升所说让明月唏嘘不已，说道：“当年追随先生之时正是洛阳繁华承平之时，不意十余年年间铜驼荆棘旧事重现，真是天翻地覆恍若隔世，念之让人断肠。”

明月让独孤摩罗端上来一杯奶酪，温子升喝了一口说：“天下无不亡之国，兴衰更替自是常道。但老夫唯有一事不能释怀：我洛阳太学肇始于后汉光武帝，中兴于本朝孝文帝，迄今有五百余年。自永安之难后，人员流散，典籍藏书悉化灰烬。今天下战乱频仍，名耆宿儒日渐凋零。宫室城墙俱可复建，而洛阳太学道统将中绝于我等，真是愧对往圣先贤啊。”

一席话说得明月和摩罗也唏嘘不已。明月突然心中一动说：“温先生，明月有一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温子升说道：“但说无妨。”

明月说：“我日月川虽小，却安稳如世外桃源，温先生如不嫌弃，可在我日月川中设坛授徒，著书立说，招募贤士，创设乡学。或可保留太学道统于万一。”

独孤摩罗附和道：“明月姐姐真是好主意，温先生，国家板荡，簪缨流散，此地虽僻远，但才俊之士多汇于此，只怕到时候你收徒都收不过来了。”

温子升沉吟片刻，也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注意，同意了明月的请求。

第二天，明月与众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鱼天慜等亲随军众将全都喜出望外。这些随陈庆之北来的原白袍军将士都是江东的良家之子，留驻日月川以来大都已娶妻生子，但条件所限儿辈们不能如同自己在江东一样读书习文，眼见这些后代将在这荒僻之地与草木同朽湮没一生却无可奈何。明月的想法如何不让众人欣喜。明月又经过反复劝说，对报仇雪恨耿耿于怀的尔朱世明最终也同意了明月的想法。

此时已近年关岁末，刚度过危难的日月川正喜气洋洋准备除旧迎新。这一日突然有东魏信使送来一封万万想不到的信，据信使说这是东魏的实际主宰者大丞相、渤海王高欢的亲笔书信，邀明月赴晋阳城一见。

明月召集瑶光城内的众将领商议，鱼天慜说：“公主殿下，我听外间传言，高欢在玉璧城下中了守军的大弩，已不治身亡。这封信会不会有诈”

明月摇摇头说：“当年我父王与诸将的书信来往皆有约定的花押，以防有诈，非本人不能周知。我曾替父王办理过书信来往事务，对诸将的花押暗号了如指掌，此封信确为高欢亲笔。”

尓朱世明说：“阿姊，那高欢乃奸诈狡猾之辈，叔父在世时对他恩重如山，他却对我尓朱氏刻薄寡恩。大哥尔朱兆也是对他信任有加，最后却被他害得死无葬身之地。他要将你扣留不还，我日月川将如何自处，你绝不要再上他当了。”

明月说：“高欢已是当朝大丞相，对我小小日月川使出如此卑劣手段岂不让天下人耻笑，如此他将如何再号令天下我观高欢信中笔力散乱，有油尽灯枯之象。高欢世子高澄资历尚浅，威信不足以镇服诸将，尤其是河南的侯景经营多年，根深叶茂，已成尾大不掉之势，高欢死后恐会起兵叛乱。高欢定是担心我日月川与西魏、突厥联手，以形成南北夹攻之势，此次招我前去定是要与我言和为世子解除后顾之忧，专心南向对付侯景。我日月川此次侥幸取胜，如东魏全力来攻必致不守。高欢招我前去正是消弭强敌的良机。”

众将还待要劝说明月小心为上，先征求子云将军意见。明月坚决地说：“高欢信中言辞甚是急切，如有延迟恐见不到他了。我意已决，明日启程，纯厚带五六名亲兵随我同往”众人知明月素有定见，便不再劝说。

临行前，明月叫过独孤摩罗让她赴曜金城一趟向子云将军禀报情况，并带去明月早已准备好的年节礼物。又将那罗延托付给了独孤金罗，这才与众人挥手告别。依依不舍的那罗延还舞动小手说：“娘亲，快些回来啊。”

明月等人迤逦行来，正是当年明月北上和亲的原路。山河壮阔风景殊异，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明媚少年，如今已是历经磨难的中年人了，一路上明月百感交集。由于有信使传来的通关文牒，很快过平城、浑源、雁门、忻口，直奔晋阳而来。这天恰是一年岁末的除夕。

明月等人行踪早有飞骑传到晋阳。明月到时，已有人在城外迎候，领头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神情俊朗的贵公子，正是高欢世子高澄，他八九岁时明月在太原王府中曾见过，依稀还能记得。高澄躬身行礼朗声道：“家父身体欠安，公主驾临，未克远迎，遣我恭候于此，代父接驾，还望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