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家吃饭,方笃之道:“华大鼎的遗产,这么着也罢了。”到底有些不甘,语调间带着酸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平白便宜了玉门书院。你那师兄,这回可真是春风得意了。”
这些事上,方思慎向来不与父亲争辩,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听过便算。
方笃之看儿子瘦得简直没形,又替他盛一碗汤:“多喝点。事情都了结了,你安安生生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不如辞了课在家歇着。”
“爸爸,我很好。”方思慎把汤一口气喝光,“您别担心,我真的很好。”
星期四中午,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竟是何女士打来的,声音温柔又礼貌:“小方,jase想跟你见个面,她不太方便直接联系你。不知道你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方思慎知道jase是秋嫂的西文名。她们朋友之间,仍然保留着多年海外生活的习惯,以西文名字相称。
丝毫没有犹豫:“有,有时间。”
何女士给了一个地址。等晚上方思慎找过去,才发现是东城鲤鱼胡同深处一家酒吧。这边属于专供外国人消遣的区域,入眼尽是稀奇古怪的招牌,缤纷迷离的灯饰,音乐都控制在店铺内部,望去一片无声的光怪陆离,很有些魔幻效果。
方思慎从未来过这里,找到地方,门牌店面确认了两次,才踏上台阶。
侍者彬彬有礼地迎上来:“先生几位”
“我与shannon何女士有约。”
“啊,这边请。”
店内光线昏暗,分隔成若干个独立的小空间,轻柔的歌声伴随着低微的谈笑,根本看不见人,私密性极好。
侍者将方思慎往里引,一路碰到的多是老外。深处角落的位置,两位女士正在聊天。
打过招呼,秋嫂伸手倒茶,何女士道:“之前听jase说要去参加华老先生的追悼会,顺便了解了一下老先生的生平,非常钦佩,我就冒昧跟着去了,希望没有打搅。前天看新闻,老先生的遗产由你做主捐给了西部的大学,更加令人佩服。真是没想到,年纪这样轻,境界这般高。”
方思慎被她夸得脸红:“没有您说的那么好。是我师兄在那边,有条件将老师的东西保护得更妥当些。”
聊了一阵,何女士借故失陪,留下另外两人单独说话。
“秋嫂,他最近怎么样”
时穷节乃见。秋嫂望着对面那双真诚急切却又内敛自控的眸子,深感少东家如此会看人。这门本事,虽连城拱璧不啻。
“洪少怕你担心,托我转达问候。只是时值非常,我不好贸然联系你,才借了老先生丧仪的机会,抱歉。”
“没关系的。老师知道他。”
这一点秋嫂却未曾料到,不由得对二人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原本还有犹疑,这时下定决心,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双手推至方思慎面前。
“这份东西,是洪少秋假回乡前夕,临时寄存在我这里的。但是最近发生了一点事,与我有些牵涉,继续拿着,恐怕不是十分妥当,我想,不如交给它的主人。”
方思慎疑惑地拿起信封,抽出里边的东西,打开来,竟是一份房地产权证。
黄帕斜街甲二条十三号院,所有人明明白白写着:方思慎。起始日期是共和六十一年三月。
在他心目中,那黄花梨书架楠木书案,还有小书房配备的高科技现代化用品,价钱已经高得难以接受。他一直以为洪大少说送礼,送的是屋子里的设施布置。
“他什么时候怎么会我不能”
端着薄薄的烫金红印证书,方思慎不知如何是好。
秋嫂见他捧起来又放下,似乎拿不定主意,轻声解释:“黄帕斜街四合院,年初就已经全部售罄。留作自用的院子,对外也一直宣布已售出。五月里洪少整顿公司,项目转让得差不多,鑫泰地产等于跟本家没了多少关系。另外这边的业主身份都不一般,轻易不会有人来查,我也早就搬出来了。所以你尽可放心,别透露出去就行。”
方思慎抬头:“秋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洪少为这院子花了许多心思,咱们都谨慎些,就当保存他一片心意吧。你觉得呢”
方思慎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证书上的文字。过了一会儿,忽然问:“秋嫂,刚才您说,最近发生了一点事,与您有些牵涉,不知道是什么事方便让我知道吗”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秋嫂微微侧头,一手托腮,从容淡定。心想对面这位似乎等闲不问俗务,此刻开口问了,什么都不告诉,只怕要着急上火。
“洪少不是对艺术品投资感兴趣跟朋友们合伙,私下弄了个小公司玩儿。他本人没占多少股份,又一直赔钱,知道的人也就不多。家里出事之后,这边的生意没工夫打理,当然跟着停了。谁知前些日子,忽然有人上门来查问。我其实没直接参与过,但是帮四合院的业主们买过几样东西,算是有合作关系,所以”
秋嫂端起茶杯:“这种时候,稳妥些总没错。洪少把这么重要的文件交给我,总不能在我手里出事,想来想去,不如请你本人保管。别担心,这块儿的生意正规得很,查不出什么来,顶多就是耗着。权当防范于未然吧。”
方思慎想起偶尔在四合院消磨时间,两个人一块儿翻看圈点过的那些艺术品拍卖手册,一个名词冷不丁冒出脑海,许多断断续续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绷直脊背,稳住声音:“秋嫂,他那个艺术品投资公司,是不是叫做真心堂”
“是。”秋嫂点头,心中暗忖,这个问法,他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方思慎许久没说话。
老师逝世那天,与学政署监察处调查员那一番憋屈的对话,仍然记忆犹新。
“你父亲持有真心堂百分之十的股份,请方博士解释一下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
此前忙于丧事,方笃之那边开了两天会,回家后表面一切如常,导致方思慎至今也没想起来跟父亲提及被调查的经过。
将产权证书捧在手里看了又看,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烙在眼中,记在心底。最后小心翼翼放到桌上,轻轻推回秋嫂面前。
“小方,这是”
“秋嫂,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将这个院子马上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