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方思慎抢过杯子,“酒精对植物不好”
“呵呵”方笃之拍着花盆,“没事,我都浇了三年了。”
见儿子表情惊愕,笑道:“你放心,不多,每年就今天一回。”掌心在花盆沿上来回摩挲,“你不肯回来陪我,还好有他陪我。”
方思慎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最后只说句:“别喝了,对身体不好。”放下书包,从沙发上拿个软垫递给父亲。在书柜里翻找一通,找出个赏玩用的青瓷多孔插架,点燃蜡烛和线香,小心翼翼插在上头。再给自己也拿个垫子,盘腿坐到父亲对面。
方笃之专注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眼神近乎贪婪。直到儿子在面前坐下,才一惊而醒,转而去瞧那青烟烛火。半晌,喃喃道:“既有香烛,把灯灭了吧。”
方思慎起身关了灯,又坐回来。
烛光跃动,重叠明灭。檀香本就细致清甜,混合着葡萄酒的气息,竟全无清明祭祀的凄凉惨淡之意,反而缭绕出一股慵懒闲逸的消遣韵味来。
父子俩默默对坐,方思慎正要开口,便听父亲慢悠悠道:“我们这帮子第一次喝洋酒,都是在你、你养父家里。”
“论生活条件,各人都不见得比他差,偏他们家派头大,花样多。喝洋酒、吃西餐、开沙龙,别说假日里这些热闹活动,就是平时随便吃个饭,也必定点起蜡烛,放点儿音乐。何妈妈是出了名的美女兼才女,饭菜弄得那叫一个精致讲究。可惜每回上他们家吃饭,总也吃不饱,呵呵”方笃之沉浸在回忆之中,一脸温柔笑意,“饭都吃不饱吧,还老想去,就觉着比别人家有意思。那会儿他除了西语古文,数理化烂透了,说他爸是科学家,谁也不信。人又笨,明明蹲了一年留级下来的,瞅着反而比别人都小,玩心比谁都重”
多年以前就该诉说的往事,怎料到今日这般突如其来。方思慎双手紧紧抓住膝盖,生怕自己过于激动,打断了父亲的思绪。
方笃之说得很慢,时断时续,内容跳跃性很大,调子却始终平淡没有起伏:“可惜,这样的日子,统共也没过多久。后来,是真的饭都吃不饱了,有一阵子,他爸爸享受特种津贴,他就从家里偷东西出来分给别人
“第三次大改造开始,他是家中独子,按说托托人情,可以不必下去。然而针对他父母的风声越来越紧,他们一直跟海外亲戚有书信往来,这时候便成了铁证如山,离京反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同行一共三十多个,都是国一高的学生,半道又汇合了从外地来的几十人,一块儿前往芒干道。”
方笃之低声笑着:“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小姐,一路差点斗个你死我活,他便当了一路的和事佬。等到了芒干道,人往那没边没际原始树林子里一撒,就跟小河沟的鱼虾冲进了大海似的,连最好的短波收音机都没了信号,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去青丘白水改造的年轻人好几万,送往芒干道的却只有我们这一批。没多久,半夜逃跑迷路冻僵的也有,突然发疯上吊自杀的也有,拼命立功被木头压死的也有唯独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方思慎听了这许久,心中一个疑问越来越强烈,终于怯怯出口:“我妈妈妈,那时候,在做什么”
方笃之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问,呆了半晌,才道:“你妈就是半路加入的。后来才知道,她家里是越州的大商人大地主。共和以前,涵江两岸各大码头,都有他们家的商号。共和十年以后,陆陆续续交了公。她父亲,也就是你姥爷,当时是东南商协会的会长。”
见儿子目不转睛盯着自己,方笃之微微侧头:“我打听过,蒋老爷子据说早在共和28年便过世了,蒋家人丁单薄,只剩了几门数不上号的远亲,整个蒋氏家族,几乎烟消云散,也就没有特地跟你讲。”
方思慎浑不知自己一脸倔强忧伤,逼得对面那人无处可逃。
“你妈那时候漂亮极了不过小姐脾气也重,娇气得很”方笃之心想:被扔在暗无天日原始森林里,除了何慎思那笨蛋,谁还有闲情迁就女人
口里却竭力捡动听的说:“还好她会做饭,就是做得太仔细,木耳蘑菇切得跟头发丝儿似的,拿兔子肉炼油拌着吃好吃是好吃,越吃越饿,又费功夫,半天弄不出一盘子,存着吃一个月的肉让她一顿就用光了。队里开会批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就知道哭”
方笃之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没够着,仰头靠着花盆发呆,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面孔渐渐浮出轮廓。蒋晓岚,人如其名,真是婉约美丽的一名江南女子。何慎思在家常说方言,绝境中陡遇同乡,又在对方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如何能不亲近不维护如今回头再看,后来种种,皆是必然,而当日方笃之一切挣扎苦斗,纯属徒劳。
“上头不让她做饭了,跟男人一块儿抬木头,回回拖后腿挨批斗,弄出一身伤病。我们几个男生实在看不过去,和上边派来的人大吵一架,还叫她回去做饭”想当年,方笃之要护着何慎思,何慎思要护着蒋晓岚,方笃之没法,只得一手一个,凭一股少年狠勇之气,统统拼命护在怀里。
方思慎听闻母亲跟男人一起抬木头,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在芒干道抬木头是什么滋味。哪怕是彪形大汉,刚开始也无不新泡垒旧泡,旧茧叠新茧,手掌肩膀红肿好些天,才能慢慢适应。冰天雪地里四杠八人一根大圆木,边吆喝边行进。步伐稍有不稳便可能受伤,腿短力弱的那个首当其冲。零下三四十度,室外受伤根本麻木得没感觉,唯有过后回暖,那针刺刀割一般的疼痛强烈反噬,什么药都止不住。
方笃之不再往下说,直愣愣地瞪着即将燃尽的蜡烛。随着“噗噗”两声轻响,烛光熄灭,唯有暗红的香头仿佛一点荧光,定定悬在父子之间。
“咕噜噜”一阵不合时宜的奇怪声响传来。
“啊”方思慎反手抹了把眼泪,在黑暗中挤出一个笑脸,“是我的肚子在叫,我没吃晚饭。”
起身打开灯:“爸,你也没吃饭吧我煮面条好不好”
“好。”方笃之坐在地上,望着走进厨房的背影,从往事中反省:总觉得这孩子举止神气像何慎思,那些不经意间的细致稳妥,其实更像蒋晓岚。
“当”方思慎心思不属,锅盖掉在灶台上。
方笃之心道:嗯,还是像那蠢呆多些。走进厨房接手:“小思,让爸爸来吧。”
第〇二六章
方笃之不怕麻烦,用鸡蛋西红柿单炒做卤拌面条,再冲个海米紫菜汤。一边吃一边问儿子近况,温柔和煦,彻底恢复常态,仿佛之前那些感伤放纵根本不曾发生。听方思慎说给华鼎松鞠了躬,浑不在意般“嗯”一声,笑问:“知道华大鼎这绰号怎么来的吗”
“不是因为名字的缘故”
“跟名字当然有关系,不过据说主要还是因为后空鼎的命名之争。”
“我知道一点,老师一直坚持叫司空鼎。”
“后空鼎”乃楚州出土的一尊战国方鼎,精美绝伦,堪称国宝。因鼎身正中有“后空”二字铭文,故名。
方笃之道:“上古文字未定型,笔画组合随意,书写自由,后与司确实存在通用现象。但到了战国时期,文字体系已经相当成熟,
gu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