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斯很久没见到秋明了。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久。
瑟尔雅遇袭后,应秋明的要求,费斯把自认必要的东西都教给了他,从最基本的机甲操作到复杂的战术排布。梦里时间有限,实在教不下的,费斯就给他布置作业,告诉他到指挥室的资料库去搜寻哪些资料。
也不知道这家伙私下里有没有偷懒。
而上一次见面时,秋明跟他说了一件事。
准确地说,秋明是向他转达一个人的话。
瑟尔雅的话。
瑟尔雅说,当年,演习失误的那个夜晚,他们被问到的那个问题,瑟尔雅心中的答案,其实是费斯。
瑟尔雅没有提到那个问题是什么,秋明也没有提到那个问题是什么,但费斯一听就明白了。
他的一生挚友,是他。
哪怕他们已相隔六十亿光年,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瑟尔雅还说,他一定会全力以赴,帮费斯达成心愿。
让他回家。
实际上,瑟尔雅没有让秋明向任何人转达,瑟尔雅是直接对秋明说的,但秋明觉得,这些话语真正的收信人,应该是费斯。
费斯听完后笑了,很浅淡的、可能连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笑。他说,不管瑟尔雅的答案是什么,他自己的答案都是既定的。
秋明郑重地承诺,费斯这句话,他也一定会向瑟尔雅转达。
说完费斯的事,费斯就要说秋明的事了,但首先要说的,不是节目的事,而是人的事。
这个人,是朗和风。
这件事,是朗和风问的一个问题。
朗和风问费斯,为什么要当艺人?
费斯回答不上,因为这不是该他回答的问题,所以他把它存在了心里,让秋明来回答。
秋明却怔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他甚至早就拟好了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标准答案以应对各种场合,可现在,他卡壳了。
为什么?
秋明想了很久,才告诉了费斯他的答案。
费斯点头,也郑重地承诺,秋明说的话,他一定会向问这个问题的人转达。
然而直到现在,费斯也还没有回答朗和风。
他从来不是个做事拖沓的人,这一次,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第九期公演的正片出来了,从春姐和几个队友的反应来看,似乎市场反响不错,他们现场得票率第二名,线上人气排榜行也是第二名,两边都紧随边临团其后。田乐心和雷常两个孩子兴奋得看他的眼神里都冒着光,欧伦更是又吹了他不少彩虹屁,对此,费斯的内心毫无波澜。
或许,观众们确实感觉到了他们的认真。费斯对艺术一窍不通,但一个人做一件事怀抱着怎么样的态度,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他在成为一个长官前就具备的直觉。
因为,他首先就不容许自己的丝毫不认真。
费斯感受得到,对《初问》这首歌,朗和风有多么全情投入。
而且朗和风的投入,不同于费斯的投入,也不同于别人的投入。费斯的投入,是一种循规蹈矩的笨拙的勤奋。别人的投入,都带着各自的目的。朗和风的投入,却是一种燃烧生命的投入。
他那懒散又冷淡的面孔之下,是一颗倔强的心。
尽管是为着不一样的理由,费斯觉得,他能理解这种倔强。
这是他来到地球以后,能打从心底理解的为数不多的事物之一。
费斯看着窗外,在床边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蓦然回神,才发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朗和风不在房里。
而现在,正好是清晨五点。
*****
朗和风失眠了。
他已经很久没失眠了。
这“很久”也就是一个多月。朗和风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好,大约是天生的,自小多梦,典型的想得太多那类型。他要睡个好觉不容易,要失眠就是一念之间的事。
之所以一个多月没失眠,这是朗和风也没料到的。
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因为这件事本属阴差阳错,歪打正着,源头还是一个他原先特别看不上的人。
这个人就是费斯。
当初,费斯以武力对他们实行暴力统治,逼迫他们跑步,朗和风不知在心里把费斯骂了多少遍,累了一天已经够呛了,还让他们这样大幅消耗体力,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这么下去,表演成绩能好才怪。
朗和风以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条历史真理永不变,费斯的淫威迟早有被推翻的一天,万万没想到……
第一天跑完步,朗和风差点原地死亡。
第二天,朗和风浑身散架。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累的确是很累,但是,等朗和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晚上不失眠了。
躺下后能在半小时内入睡,不在脑子里东扯西扯上大半天,对朗和风来说,就是奇迹。
他有多少天没为睡眠的事忧虑过了?
别人是人到中年才遇到这等烦恼,他年纪轻轻地……唉。
这大概就是“才华”的代价。
就这样,朗和风和队友们一起,跟着费斯,日复一日,风雨不改,晨跑夜跑从不间断。渐渐地,他的身体习惯了,他的生物钟习惯了,他的心情也习惯了。
以前想着,累了一天,不可能再有力气再跑步。现在却觉得,累了一天,如果不去跑几圈,这疲惫的一天要如何圆满收场?
朗和风不再埋怨费斯,也不再赖床,不再需要费斯亲自来掀他被窝、扛他下楼,他甚至让助理去帮他买了一双专用的跑步鞋,每天到点准时现身。
不是怕了费斯。而是跑步这事,一个人似乎确实太孤单。
不过,即便和队友一起,朗和风也不跟他们唠嗑,尤其是费斯,为了屏蔽他老在自己耳边喊的那些陈年老鸡汤,朗和风学聪明了,一跑步就戴耳机。
在歌声中迎风奔跑,世界瞬间如斯美妙。
昨天晚上,第九期正片出炉。然后,昨天半夜,朗和风就失眠了。
他也不清楚自己几点起的床。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世纪,他实在熬不下去了,干脆被子一掀,不睡了。
憋着一身的情绪无处发泄,无人能说,无人可说,手机这玩意儿也不想再碰,越碰越烦。朗和风在寂静中呆坐半晌,索性下地,换衣服。
出门,跑步去。
他现在爱上了跑步。戴着耳机,放着音乐,伴着歌声,一首接一首,遥远的,优美的,无止境的歌声,掩盖了一切不必要的喧嚣,在静默的空气中以自己的身姿撞出一阵阵凉风,把头发刮得全往后飞,好像能顺带将所有缠身俗务也一齐刮走。最开始时灌铅一般沉重的步伐现在也日渐变得轻盈起来,一路往前,一路往前,全世界都在疾速后退,只有自己永不止歇。他身上仿佛有一双隐形的翅膀,能带着他疾奔到地平线的尽头。
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这么快意。
他知道他昨夜为什么失眠。如果不知道,那也是假装不知道。
他没想过他们能夺冠——在这个节目最终夺冠,他还没到这么中二的程度。可一旦认真起来,一旦投入进去,他想,至少,全力以赴地拿一次第一吧。
证明他们来过。证明他们虽然成不了主流,但也有存在的价值。
又或者,没那么多冠冕堂皇的漂亮理由,他就是年少意气,他就是不想输给别人。
道理他都懂,可失眠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朗和风一圈接一圈地跑着,不停地跑着,耳机里的曲子不知播到了第几首,他对时间的流逝浑然不觉,对周围的景物也不甚在意。已然看过千遍万遍的无比熟悉的景物,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直到他视线的角落里掠过一团黑影。
朗和风心中一愣,还没理出个所以然,就听到近在咫尺之处有人叫他——“朗和风。”
这黑天半夜的,突然来这么一出,朗和风吓得差点摔了一跤。
要不是叫他的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他就真的摔了。
朗和风被对方用力拽住,惊魂未定,喘了好几口气,才看清对方的脸。
……还能是谁?
朗和风气得条件反射就想翻白眼,双手一抬,手指一撩,扒拉掉耳机,“你干嘛半夜出来吓人?”
“到我晨练时间了。”费斯不紧不慢道。
朗和风怔了怔,抬手一看表,当前是五点十分。
朗和风:“……”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费斯又问。
“不知道,”朗和风拨了拨汗湿的发丝,“没注意。”
费斯看着他,忽然抬手朝他脸上伸去。
朗和风又吓一跳,刚才吓得差点摔跤,现在却吓得浑身僵直,一时傻在原地,等到他想后退,费斯的手已到了眼前。
费斯却没碰他的脸,也没碰他任何一处地方,只轻轻一掠,就又收了回来。
他两指间夹着一块残缺的纸巾,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朗和风看得一脸惊恐,谁他妈没事往他脑袋上扔纸巾?
……一大清早地,估计还没人起床,可能是不知从哪吹来的,恰巧巴到了他头上。
这都9102年了,垃圾分类都开始在国内推广了,这种乱扔垃圾的孩子,是要被罚款的!
“走。”费斯说着,以眼神示意前方。
朗和风明白他什么意思。两人近乎同时迈步,肩并着肩,往前跑去。
朗和风把耳机戴上,却没有打开音乐,呼吸声、风声和两人交错层叠的脚步声汇为一股奇特的和声,在朗和风的世界里替代了音乐的角色。
两人一路无言,又不知跑了多久,朗和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始终以自己最为舒适的速度和费斯并行跑在一起,不快不慢,不急不缓。他知道,这绝不是费斯平时的速度。
自从朗和风能够自觉地跑完十公里,费斯就无需再特别督促他了,转而自己跑自己的。按费斯自己的节奏,比那几人不知要快上多少,四人天天被费斯超车,已经习惯了。
现在,费斯在默默地迁就他。这个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朗和风忍不住转头去看费斯,费斯的侧脸端正地扬着,迎着风,呼吸均匀,目光毫不动摇地直视前方,那是一张青春而朝气的脸庞。
两人一路无言,直跑到天边缓缓现出一线浮白。
朗和风慢下步伐,对费斯的背影喊道:“我们去看日出吧。”
他之前从来没想过这档子事,因为他
没想过自己会早起。之后也没想过,因为他已过了那种浪漫得傻里傻气的年纪。今天……择日不如撞日,来都来了,就看看吧。
费斯停下脚步,转身看朗和风,点头,“好。”
顿了顿,又问:“去哪里看?”
朗和风好笑,“还能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