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潋踉跄着往回走,手扶在墙上,按出一个又一个血手印。他的身后,刺客也挣扎着爬起身,朝胡同另一个方向跌跌撞撞走去,鲜血从面具里渗出来,沿着下巴流进领子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厂卫的呼喊声离他越来越远。他走过一个拐角,推开一家四合院的门,段九坐在里面抽着烟斗等他。
段九看见他狼狈的模样,露出意外的表情。
刺客摘下破碎的面具,露出苍白的脸颊,他的七窍在渗血,看起来很恐怖。
“你多久没有服药了,持厌?”段九站起来把他扶到长凳上,探手摸向他的脉搏。
持厌没有答话。
段九挥了挥手,屋檐下有暗桩走出来,把持厌扶进屋子。
“不要抗拒极乐果,持厌,至少它能给你一个强健的身体。”段九在他身后说道,“虽然它也会让你早夭,可是……”段九抬头望着夜空,嘴唇上的胡子一抖,竟然笑了笑,“可是这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命啊,持厌。”
夏侯潋捂着伤口走着,疼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他的伤口太多了,根本捂不住。沈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想要回应,可是没有力气。他只能扶着墙往前走,竭尽全力。越到这个时候脑子里浮现的东西越多,好像人死到临头总要回顾一下自己的一生。他想起刚刚那个孤狼一般的刺客,那个人是不是持厌?他没有力气再做分辨,可是心里面隐隐有一种感觉,驱使他没有补刀,把那个刺客放跑。
他又想起沈玦,那个白痴,竟然就这么跑过来了。他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万一又被刺客盯上怎么办?夏侯潋心里埋怨着,可是又感到幸福,心里面有一种又酸又甜的感觉。被人惦念的感觉真好,尤其是被沈玦惦念着,他觉得他就是死了也值了。他漫无边际地想,要是他死了,沈玦会不会为他披麻戴孝?按理说是不会的,沈玦又不是他媳妇儿,没道理为他戴孝的。可是持厌不在,没人可以为他戴孝了,沈玦那么惦念他,说不定会呢。
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他感觉自己的脚踩在棉花上,软软地使不上力气。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他必须马上止血。
眼前忽地火光一闪,整个视野亮了起来。他听见厂卫们惊呼“大人!”,弟兄们纷纷上前扶他,人群尽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他看见沈玦惊惶未定的眼神。沈玦朝他奔过来,他彻底松了一口气,闭上眼倒进了沈玦的怀里。
“绷带!绷带!”沈玦大声喊道,立马有人上来为他包扎,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转过脸,正看见沈玦恶狠狠地盯着他。
他假装没看见,换上虚弱的神色。沈玦没办法,把他打横抱起来,夏侯潋吓了一跳,有气无力地挣扎。
“再动你就死定了。”沈玦瞪了他一眼。
沈玦把他抱上了马车,夏侯潋没敢看后头弟兄的神色,他觉得自己以后在东厂都抬不起头见人了。沈玦这家伙,就不能用背的吗?
在马车上安顿好,沈玦帮他检查身上的伤势。沈玦挨得很近,他满鼻子都是沈玦身上的瑞脑香,闻着昏昏欲睡。
“你遇上了谁?”沈玦问他。
“迦楼罗。”夏侯潋回道,“好快的刀,比持厌还要快。”
“伽蓝今日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沈玦问道。
夏侯潋点头,“伽蓝想要活捉我。”他想了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劲儿来,“想要活捉我,为什么还要去褚楼?”
“为了印证有内鬼。”沈玦道,“最近抓暗桩抓得太快,伽蓝起疑了。”
“十七会不会有危险,”夏侯潋拧眉,“要不明日还是把他召回来吧。”
沈玦其实不太同意,唐十七是他们在伽蓝唯一的暗线,也是唯一的消息来源。在沈玦找到法子重新往伽蓝塞暗线之前,唐十七这条线若是断了,除了漫无目的地全城搜查,伽蓝就当真无迹可寻了。
可唐十七是夏侯潋的好兄弟,他若有个好歹,夏侯潋心里不会好受。沈玦揉了揉眉心,道:“明日派人去褚楼看看是什么情况。”
夏侯潋点点头,疲倦袭上身来,四肢因为失血而瘫软无力,夏侯潋喃喃道:“可为什么要活捉我?他们想知道东厂什么机密么……”
沈玦也蹙了眉,低头看着昏昏欲睡的夏侯潋,陷入沉思。
外面忽然叫嚷起来,有人大喊:“惊澜师兄!”
沈玦一惊,掀开帘子,马车前跪了一个少年郎,是戴先生的童子。
童子踉跄着跑过来,递上一卷手书,“师兄,先生被坏人抓走了!”
夏侯潋猛然惊醒,探出头来,“你说什么?”
沈玦打开手书,就着风灯看上面的字。
“三日后十里坡,至多十人随行,七叶伽蓝恭候厂公大驾。”
第99章寒山路重
京郊·十里坡
今晚没有月亮,竹林里黑漆漆的,厂卫们举了火把,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冷夜里的大风吹过来,满山坡的竹叶掀腾搅覆,叶子拼了命地沙沙响。天是黑的,一点儿亮处也没有,沉甸甸压在心头,竹叶交叠在头顶,更显得压迫。
夏侯潋默不作声地开着路,他身后是沈玦,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其余九个厂卫拥在周围,注意着竹林里的风吹草动。
唐十七不见了,这三天来翻了整个北京城都没有看见人影。沈玦让他不必太着急,伽蓝虽然知道有内鬼但不一定知道就是唐十七。不止唐十七,他们掌握在册的别处暗桩也撤离了。极有可能是伽蓝把暗桩召回清算,排查内鬼,以免泄露更多情报。但夏侯潋心里仍是不放心,借着搜查刺客的名头四处寻,依然没有找见十七的半片衣角。
他觉得他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大难临头,却茫然无措,一点办法也没有。回头看沈玦,他脸色苍白得像一个瓷人,仿佛一碰就会碎。夏侯潋知道他心里在怕什么,但沈玦和夏侯潋不一样,夏侯潋有空坐下来心烦,他还得强撑着早朝,批红,审阅六部三法司递上来的大大小小的折子。辽东土蛮作乱,内阁在想法子筹措军费,他每天要在内阁听老头子对骂扯皮,花去大半天的时间,连心慌意乱的时间都没有。
偶尔有什么动物窜过草丛,拨剌作响。他们一路往前走,沈玦忽然扯了夏侯潋一把,“到后面去,别走最前面。”
“没事儿。”夏侯潋低声说。
沈玦做了个手势,几个厂卫到前头开路。又走了一截子路,前面黑洞洞的地方现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儿,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厂卫喝了一声:“什么人?”
一簇火苗出现在前方,橘色的光照亮老人的脸。老人被绳子绑住,嘴里被塞了麻布,白发凌乱,胸口起伏,嗤嗤喘着气。他的肩膀上按了一只手,一个漆黑的人影站在他的身后,白瓷面具的两个眼洞直勾勾地看着沈玦一行人。刺客的另一只手端着那方火苗,火光跳跃不定。
戴圣言也看见了沈玦和夏侯潋,脸上露出抱歉的神色。
夏侯潋喊了一声:“先生!”
沈玦拉了一把夏侯潋的衣领,把他拽到后面去。
四面响起低沉的脚步声,月亮出来了,风声细细,竹叶间点点银光四溅。刺客们犹如地底冒出的幽魂从竹林里现了身,阴冷地窥伺被厂卫围在中间的沈玦。
夏侯潋拔刀出鞘,刀光凄冷如月。
竹林深处,一个黑斗篷的人走出来,兜帽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只露出嘴唇上面一抹淡淡的胡须。
夏侯潋眸子一缩,握刀的手慢慢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