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选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秋叶、段九和夏侯潋三人骑着马出了城。平野莽莽,入目是枯树老鸦,板桥石路。天际流云淡淡,像一笔极浅的墨信手一画,下头的颜色更深一点,勾勒出无尽远山。
出城一里,夏侯潋忽然勒停了马。
秋叶和段九惊讶地转头看他。
他这几天沉默了许久,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秋叶让人轮流看着他,生怕他做出傻事。但他什么也没干,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连大门槛都没有靠近一步。他还是个孩子,谁也不能期盼一个孩子迅速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可他连眼泪也不再流,乖巧得让人害怕。
“你干什么?”段叔问道。
夏侯潋下了马,没有回答,径自跪在道旁,向柳州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不孝子夏侯潋,在此拜别母亲!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从今往后,夏侯潋与惊刀山庄,与柳归藏不死不休!”
秋叶走到他身边,“小潋,你可知既造杀业,必遭杀报?我等满手鲜血,恶贯满盈,有今日是意料之中,你何必执迷不悟?听我的,不要耿耿于怀,你该过你自己的日子。冤冤相报何时了,你杀了柳归藏,柳归藏的子孙门徒又来杀你,何苦来?”
“师父,”夏侯潋没有回头,那跪着的背影料峭又萧索,“我夏侯潋,此生此世,不娶妻,不生子,不收徒,不结友。所有孽债,终于我身,我身既戮,一切皆休。”
冬日的平野,草木颓靡,风声萧萧。
夏侯潋的话,是誓言,也是惩罚。
秋叶看着夏侯潋站起身,从他身边离开。
凛冽的冷风肆无忌惮地拉扯着他的发丝,那一身破旧的黑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这个自小无法无天的孩子,就这么被哀痛和仇恨硬拔着长大。当他抬起眼来的时候,秋叶的心狠狠地抽痛。
那双眼属于一只受伤的孤狼。
秋叶知道,当它伤愈的那一刻,它会带着利爪和獠牙从远方归来,向所有践踏那个刺客的人复仇。
第38章复来归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紫禁城像冻在冰里,冷风刀子似的直往人领口里戳。
李氏坐在菱花镜前面,端详自己的容颜。女人生了孩子,老得似乎更快了,这才几年的光景,眼角似都有皱纹了,像绫罗丝绸上抹不平的褶皱,见了让人心烦。
贴身宫婢朱夏小步跑过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声:“沈厂臣来了。”
眼角一瞥,余光里沉沉的门扇打开,漏出一线天光,一个高挑的男人披着满身风雪走进来,身后跟进来一列托着木盘的小太监。
那是紫禁城里除了魏德最炙手可热的男人,三年前领东厂提督之职,行走宫廷前呼后拥,山海似的阵仗。他也是一个极漂亮的男人,细瓷似的脸颊,墨笔勾画似的眉目,眼角眉梢总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去,把二殿下带过来。”李氏吩咐道。
“娘娘,”沈玦走过来,熟稔地将李氏的手架在小臂上,引着她往落地罩前走,“这是新上贡的毛皮,皇后娘娘那已经挑过了,您挑个可心的,臣便吩咐下去让人做个围脖。天寒地冻,娘娘的身子骨可要当心。”
他说话永远是春风一般和煦,听着让人打心底里暖和。
李氏略略扫了一眼,玄狐毛、银鼠毛,和去年的没什么两样,最好的银针海龙皮定是被皇后挑走了,她能选个什么呢?随便指了一个,道:“这点儿小事还要劳烦厂臣专门跑一趟,底下人干什么去了?”她坐在宝座上,仰头看着沈玦,朱红的组璎上是白皙的下颔,像一块无瑕的白玉。
唉,真是要命。分明是个男人,生这么好看做什么呢?
“娘娘说笑了,为娘娘跑腿是臣下的福分,旁人求还求不来,臣又岂会嫌累?”他挑眼打量了一下方才李氏选的皮毛,微微地笑道,“娘娘挑的是银鼠毛,颜色未免太轻浮了些。臣瞧着,倒是这乌云貂瞧着沉稳大气,与娘娘的身份合衬。”
他说的话从来都是极有道理的。这几年来,他有意无意地从旁提点她的穿着打扮,言语举止,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然被安上了个温婉守礼,端方贞淑的名头,听说连那些最为挑剔苛刻的士大夫都对她赞不绝口。
按她一贯的作风,这乌云貂的确是最合适的。可今日她偏偏生出几分疑虑来,哀怨地望了沈玦一眼,心想这厮该不会觉得她人老色衰,配不上这亮色的毛皮了吧?
李氏点了头,沈玦吩咐下去,一行小太监端着托盘撤出门。
等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她才敢松懈,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宝座上。沈玦没看到似的,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旁人都不知道,她是一只纸糊的老虎,什么“贤妃”、“淑静”的名号都是沈玦打造出来的,她的温良恭顺其实是胆小怕事,和蔼可亲其实是只会傻笑。
“厂臣,我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唉,您事忙,我怕魏德那个老贼瞧见,不敢派人过去找您,只好憋着,等您得空过来。”
“娘娘不必忧心,若有烦心事只管说便是。”
“您可知前儿皇上来了我这?”
沈玦弯着眉眼笑,道:“这可是好事儿,娘娘不以为喜,反倒忧心,这是何道理?”
“好什么呀!”李氏把帕子丢在桌上,懊恼道,“皇上前脚刚走,皇后后脚就找我喝茶,阴阴阳阳说了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我陪笑陪得脸都快僵了。也不知道皇上吃错了什么药,非要在我这睡,皇后还以为我使了什么手段,重拾了圣宠,这会子指不定在哪骂我呢。”
沈玦压着嘴角低头笑了笑,“皇上来便来了,娘娘安心伺候便是,陪王伴驾本就是娘娘的分内之职,便是她皇后娘娘也无可指摘。娘娘要记住,韬光养晦是养精蓄锐,暂避锋芒,而不是处处忍让,倒让别人觉得咱们软弱可欺。娘娘只管持重守礼,让皇后无处寻衅。皇上来了是好事,这样皇后便知道皇上还是把您放在心里的,她轻易动您不得。”
“这样么?”李氏松了一口气,颓然道,“贵妃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我怕皇后又记恨上我,这几日提心吊胆的,什么也不敢吃,什么也不敢喝,连屋里头放的熏香都要让朱夏检查好几遍。”
“娘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沈玦失笑,“左右有臣在,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进不了承乾宫。这些事还要娘娘操心,臣岂不该自领杖责谢罪才是。”
“那便仰仗厂臣了。”李氏喜笑颜开,心里多日的阴霾散开,顿时松泛许多。
话音刚落,朱夏领着二殿下走了进来。
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三岁的年纪,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冬日天冷,他整个人都包成了个雪球,走进来打眼一望,瞧见李氏和沈玦二人,倒是不先喊母妃,高高兴兴叫了声“沈厂臣”,炮仗似的冲进沈玦怀里。
李氏骂二殿下不懂规矩,伸手去拉他,他赖在沈玦怀里不肯动,李氏只好作罢,对沈玦说道:“厂臣您瞧这孩子,虽生来像我,是个脑子不开窍的,可也还知道谁真心待他好。他待厂臣如此亲厚,厂臣如他就如同亚父一般。我们母子俩孤苦伶仃,这深宫里,唯一能依赖的只有厂臣您了,还望厂臣多多费心。”
昏暗的灯影映着沈玦低垂的眉眼,李氏看见一丝浅笑浮上他的嘴角,只是那笑太浅,是个凉薄的弧度。沈玦小心翼翼笼着二殿下,温软的小手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团棉花,“殿下龙章凤姿,前途自然无可限量,臣只是个卑微的奴婢,何敢自居殿下亚父,娘娘此话可莫要再提了。”
李氏喏喏说了声是,沈玦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披风披在身上,合上鎏金压扣,向李氏虚虚做了个揖,踅身迈进漫天风雪。李氏遥遥望着他步出宫门,低低叹了口气。
“娘娘,您说他到底什么意思啊?”朱夏嘟着嘴问道,“咱们二殿下还配不上他吗?真是的。”
“男人心,海底针啊!”李氏幽幽道,“特别是长得漂亮的男人。”
朱夏咂舌道:“确实呢,沈厂臣这姿色真是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