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漫天怒云映红了他的脸,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微微有些佝偻。贩夫走卒都收摊了,推着板车走在石子路上,上头摆的物事不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他被贬了。
从羽林卫右卫校尉贬到京郊五军营当校尉,品秩没有变,但他失去了随王伴驾的资格,旁人都替他不值,可其实他心里没什么感觉。当年他从朔北来到京师,考取武举功名,选入羽林卫,本想建功立业,在宫里蹉跎了三年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滋味。
他从来都这样随波逐流,别人把他安置在哪他就待在哪,不争不抢,无欲无求。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样好像不太好。男人要养家糊口,还要光耀门楣。没有本事,妻儿会挨饿,没有功名,家族便不兴旺。不过他是个例外,他父母双亡,打小在朔北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上靠吃百家饭长大。小镇虽然小,但常常有过路的刀客。他的刀就是跟他们学的,一人教一招,他懵懵懂懂,学会了怎么劈怎么砍,后来,又学会了怎么杀人。
再后来,镇上的老人家说,阿谨,你长大了,要去建立一番功业了。他便背着他帮铁匠打杂换来的刀来了京师,依然无依无靠,孤身一人。那是一个风雪天,小镇这个时候通常都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了,京师却热闹得紧,大街上摩肩擦踵,他很小心地抱着自己的刀,免得刀鞘戳到别人。
可他还是一个人,热闹和喧嚣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一个人挺好的。他想,养活自己就行了。伸手摸了摸伤口,尖锐的疼痛让他顿了顿步子。换药应该也不是很麻烦。他喘了口气,抬步继续走。
“司徒大人?”右手边传来一声极清脆的唤声,莺啼似的。
司徒谨的心没来由地跳乱了几拍,慢吞吞地转过身,正瞧见那女孩儿背着竹筐站在自家门口,一身细棉布做的霜色襦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他。他向来不大敢正视女孩的脸,目光下移,放在她搭在门环上的手上,那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如明月似的,白生生的煞是好看。
对了,她的名字就叫明月。朱明月,真好听。
他知道她家是开医馆的,朱大夫在这一带很有名,神医妙手药到病除,更有名的是他漂亮的女儿。很多无赖故意把自己弄出三四个伤口,去医馆借机看几眼明月。他和她家是两对门,每回他骑马去应卯的时候,正好能碰见她背着药篓子去医馆,可他们并没有说过什么话。
可是,她怎么知道他姓司徒?
明月指了指他的腰,道:“你后腰上有血。司徒大人,你受伤了?”
司徒谨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后腰,果然一阵痛意。他窘迫地红了脸,他自己都不知道后腰上也受了伤。
明月“扑哧”笑了一声,招呼司徒谨道:“唉,你这人儿,怎么这么呆?快进来,我给你包扎一下。正好我爹在家,跌打损伤他最拿手了。”
司徒谨踌躇着,道:“我自己可以……”
明月佯装生气地拍了拍门板,道:“你能够着自己的后腰么?快进来。”没等司徒谨说话,已经先一步跨进了屋子。她向来是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这样爆的脾气,又成日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如何能找到好人家?司徒谨不禁为她忧心起来。
他向来是这么一副老妈子的个性,瞎操心。
没奈何,司徒谨低头整了整自己被迦楼罗划得破破烂烂的曳撒,跟着明月的后脚进了屋。
第24章藏山鬼
三月头,树枝发了新芽,渐渐不那么冷了,各宫都撤了炭笼。雨又渐渐多了起来,成天没完没了地下着,抬头看天,永远是灰蒙蒙的,低低的,仿佛压在人脑袋上似的。
夏侯潋肩膀上的线已经拆了,留下歪歪扭扭丑陋至极的疤痕,从肩头一直绵延到肩胛骨,看着触目惊心。沈玦说要去找祛疤的药膏来,被夏侯潋拒绝了。男人嘛,疤痕是勋章,浑身光不溜丢才娘了吧唧的。
伤好了,沈玦允许他偶尔出去溜达,对外就说天花已经好了。老太监们都对沈玦交口称赞,说他讲义气,心肠好,要换别人,自己一块儿做事的太监得了天花这种病,不捂着鼻子敬而远之便算好了,衣不解带地近身伺候简直是白日做梦。
夏侯潋养伤的时候,沈玦常常会去膳房买些主子吃剩的燕窝粉汤给他补身子。宫里铺张浪费惯了,宫妃们胃口虽然小,仍要每日满桌山珍海味地伺候,每道菜只用那么几筷子。膳房的太监们脑子转得灵通,将这些剩菜剩饭卖给嘴馋的太监宫女,是一条不错的生财之道。
前几日膳房换了个总管太监,沈玦食盒里的饭菜蓦地多了一倍,还时不时有些鲍鱼鱼翅什么的,沈玦默不作声,只管收着。
照例在膳房取了食盒,两手拎着往回路赶。太监是奴婢,主子养的狗,走路不能昂首挺胸,一概得低着脑袋,遇见路上的贵人更要俯身跪地,他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姿态,做起来毫不费劲。
他知道,万事不能着急,要有朝一日万万人之上,就必须先低到尘埃里。
刚走过天街,身后蓦地扑出一个人来。沈玦拿着食盒,行动不方便,被扑了个正着。
“刘公公,您这是什么意思?”沈玦被按在宫墙上,压住心底翻涌的杀人的欲望,冷冷开口。
膳房的总管太监刘得意比他高了一个脑袋,脸膛黧黑,嘴边时常带着笑,很老实的样子。他好整以暇地开口:“咱家每日好饭好菜地待你,你还不知道什么意思?你那点儿银子,能买得起这么好的鲍鱼鱼翅么?”上下打量了沈玦几眼,略可惜地叹道,“养了这么久,怎么还是这副瘦不拉几的模样,抱着硌人。”
“这会儿正是御膳房忙的时辰,公公不去看管着,不怕误了事么?”沈玦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这声口镇定得好像不知道自己正面对什么样的事儿似的。
刘得意以为他并不排斥,暗自欢喜,手上更进了一步,扶上沈玦的肩头细细地搓揉。
“你乖乖地听话,我就能尽早回去。”
沈玦冷笑:“两个没有壶嘴儿的破壶,咱们这算是磨镜呢,还是断袖呢?”
刘得意笑得猥琐,那粗糙的手沿着手臂滑下,覆上他的手掌,沈玦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手,若有一把刀在手上,他说不定会把这两只手都砍下来。
“你这叫什么话?皇宫里的荒唐事儿还少么?地位越高,越是荒唐。天子扒灰,娘娘私通,皇子阋墙。咱们爷们互相摸个几把算什么?小事一桩!话说回来,旁人不把我们当爷们,咱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不过,我便罢了,就算净了身,也没人把我当娘们的,倒是你么……”
沈玦问道:“我怎么?”
刘得意戳了戳沈玦的脸,道:“瞧瞧你这模样,天生的狐媚子,怪勾人的。我看啊,你定是投错了胎,但娘们的命就是娘们的命,最后还不是逃不过割了那多余的玩意儿。”
沈玦阴恻恻地笑起来,眼里的阴影逐渐扩散,变得深不见底。他道:“是么,原来这他娘的都是我的命。”
“哎,四喜前头还跟我说对你有那个意思,我原先看你像是个烈性子,我嘛,讲究两情相悦,不玩强人所难那套,就没想对你怎么着。没想到四喜那癞狗居然还真成了,瞧你们这成天蜜里调油的。”刘得意摸了摸下巴,道,“若我出手,哪能让那个没皮没脸的捷足先登?四喜没前途,你不如跟着我吧,你只消得点点头,我就把你从乾西四所弄出来。”
沈玦慢慢抬起头,嘴角勾起暗含狠戾的笑。刘得意低头看着他,他的眸子里暗沉沉的,阴霾满布,最深处好像有一只妖魔悄悄显露。刘得意心里顿时有点不舒服,暗道这沈玦的眼神怎么这么瘆人?
“那你知不知道,要跟我处一块儿,是要付出代价的。”沈玦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让刘得意忐忑不安。
刘得意出生于猎户之家,打小在山林里长大,娘亲常常给他讲山鬼黑夜食人的故事。阴冷潮湿的森林里,独行的旅人要提防的不是可能随时扑出的猛兽,而是黑暗里蛰伏的山鬼。树的背面,叶子底下,石头堆里,只要有黑暗的地方,就可能有山鬼。
他经常被娘亲吓得睡不着觉,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山鬼,他渐渐知道那是娘亲哄他玩儿的。但此时此刻,他好像看见了山鬼阴冷的眼神,虎视眈眈,磨牙吮血。
虽然心里有点发颤,但为了面子,他仍是扯着脸皮笑着问道:“什么代价,你说来听听。”
话音刚落,一记闷拳打在他的侧脸,伴随着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瞎了你奶奶的狗眼,敢动老子的兄弟!”
刘得意被揍得脑袋发懵,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被拎着领子照着胸腹踹了一脚。刘得意靠在墙壁上,哇哇地吐着清水,夏侯潋再补上一个勾拳,将他打翻在地。脚也没闲着,暴风骤雨一般踢在他身上,他痛得哎哟直叫,直喊饶命。
“娼妓养的玩意儿,什么泥猪癞狗也敢打老子兄弟的主意!老子不打得你满地找头,老子就不叫夏……咳,四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