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如想到这里,忙压下了满心的狂乱,虚应丹阳郡主道:“那真是挺遗憾的,还当今晚能好好一饱眼福呢,天桥下的杂耍表演我也曾见过,虽然很精彩,但想来规模肯定没有特意表演给皇上太后娘娘和众位贵人们看的大,只能等以后万寿节,或是太后娘娘的大寿,看能不能再有机会看了。”
丹阳郡主让她说得也有些遗憾起来,道:“可不是么,听说今晚杂耍班子光要上台表演的人,都有二三十个,还不连那些辅助打杂的,这样的规模,也只有皇上舅舅四十五十大寿这样的大日子,才有机会看到了,谁知道他们竟然那般上不得台面呢?不过我听说事先光排演,他们都排演了一个多月,东厂和锦衣卫,还有内务府礼部的人,也有日日去耳提面命,照理他们不该事到临头才这般紧张才是,紧张也吃不了杂耍那碗饭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最后一句,低得近乎耳语,已显然不是在与施清如说,而是终于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在自语了。
目光同时也不着痕迹四周逡巡了一番,拜年纪轻目力好所赐,很快发现有此怀疑的人应当不止她一个,只不过都极力遮掩着而已,心里就越发肯定是出了事儿了。
施清如却当没有听见丹阳郡主最后一句话一般,笑道:“其实细想也没有那么遗憾了,总归以后还有的机会。”
丹阳郡主忙敛住心神,点头笑道:“可不是么,以后总归机会还多的是,我们还是先看歌舞表演吧,也是新排的歌舞,瞧着还挺不错的。”
说完专心看起当中美轮美奂的歌舞表演来,只整个人都有些掩饰不住的心不在焉了。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整场大宴终于接近尾声了。
事先便准备好的压轴大菜——一株株枝叶翠绿,红果累累的荔枝树也都送到了席上。
隆庆帝与太后见了,都十分的高兴。
下面的官员诰命们见状,忙都纷纷凑趣,又是作诗又是念词的,吉祥话儿一筐接一筐。
自然,因隆庆帝对韩征此举赞许有加,也少不了赞颂韩征‘忠心为主,日月可鉴’的。
上下一起采摘品尝了荔枝后,烟花表演随即开始了。
整个皇宫的上空霎时都被火树银花照得透亮,与皇城内四门外九门,再到整个京城的九座城门城楼上同时燃放的烟火遥相呼应,不止整个皇城,便是整个京城的上空,都很快被照得透亮,真正成了一个不夜城。
整场烟火表演持续了又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终于结束了。
上下人等都是意犹未尽。
然那么多官员,那么多诰命,都是不能留宿宫中的,那么多人,光依序出宫已是一项不小的工程,还得确保个个儿都安全到家,以免大喜的日子,平添晦气,自然时间不能拖得太晚。
于是在礼官的高唱下,所有人最后又敬了隆庆帝和太后邓皇后三杯酒,再跪下三呼“万岁”,恭送了太后和帝后后,所有人便开始有序的退起场来。
施清如便也趁机辞别丹阳郡主,回了太医院去。
常太医见她终于回来了,忙低声道:“一切都还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吧?”
施清如不欲他担心,笑道:“我一直跟着丹阳郡主的,能出什么岔子?师父就放心吧。”
常太医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不对,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像是哭过似的,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今晚能出席宴会的个个儿都是非富即贵,他小徒弟却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太医,那真是谁都可以踩两脚……不过她穿的是官服,那但凡消息灵通点的,都该猜得到她是谁才对,还有谁敢欺负她呢?
施清如已笑道:“没哭过,应当是看烟花表演看得太久,被刺激到了……”
说着四下看了一圈,压低声音,“怎么其他人都不在?”
常太医人老成精了都快,如何看不出她这蹩脚的转移话题?
却也没说破,只道:“其他人也去看烟花表演了,一辈子说不定就只能见到这么一次,谁舍得错过的?算着时间,应当也都快回来了。”
施清如点头笑道:“还是师父持得住,那师父去歇会儿吧,我守着即可。”
常太医却是摇头,“我又不累,这会儿去歇息,待会儿也要被吵醒的,还是算了吧,咱们师徒两个说说话儿,时间也就打发了。”
施清如想了想,“嗯”了一声,状似无意的问道:“师父,您老人家进太医院多少年了?当初又是怎么进的太医院呢?也是跟其他太医一样,通过一重又一重的考核,才当上太医的吗?”
常太医见问,道:“我进太医院是半路出家,不过五六年而已,当初也没参加过这样那样的考核,是直接走韩……走后门进的,一开始其他太医都不服我,觉得我肯定没有多少真本事,后来我露了几手,他们知道我的实力后,才没再找过我的麻烦,徒弟你今儿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了?”
施清如笑了笑,“我就是忽然想到了而已。那师父,您是打算就这样在太医院待一辈子了么?我记得您曾说过,您早不想当这个太医了,那您想过什么时候离开,离开后又去哪里吗?”
常太医道:“我自然不可能在太医院待一辈子,要是可以,我巴不得明儿就走,外边儿需要我的人比这宫里和京里的人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好活的?就剩下的几年,还得刨去吃饭睡觉的时间,就更所剩无几了,谁耐烦白白浪费在这里?可、可韩征他……”
可韩征那个身体状况离了他,再上哪儿找一个可靠的大夫去?
他终究不是神,只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那便势必会有生病受伤的时候,他要是走了,韩征又该怎么办,等不到他如愿以偿,先就被以“欺君之罪”处决了,——无论是出于情感还是道义,常太医都狠不下那个心来。
施清如当然知道常太医的未尽之意,并不失望,只笑道:“那师父再等几年,再离开太医院也是一样的,就是徒儿打算请辞离开了……您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这些日子才知道这宫里究竟有多凶险,尤其我与、与督主在旁人看来,还以为多亲近,以致树大招风,这才多久呢?便惹了好几次的大麻烦了,我担心长此以往,会越发的变本加厉,一来我自己吃苦受累,没准儿还会白白没命;二来会让师父跟着担惊受怕,指不定还会被连累;三来也会无休止的给督主添麻烦。”
顿了顿,“所以我打算尽快辞去太医之职,去我京郊那个庄子上长住,潜心提升医术的同时,先救治附近一带的百姓们,如此等到师父也辞去了太医之职后,我们师徒便可以跑遍大周的山山水水,救治更多的人了……就是这样一来,我便不但不能日日尽孝于师父膝下,还得在师父轮休时,回家请教师父,让您不得安宁与清净,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她之前是因为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所以总下不了决心,总还抱着侥幸的希望。
如今终于下了决心后,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就像师父方才说的那样,还要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那还能剩多少?
可没那么多时间来让她矫情,让她白白浪费在伤春悲秋和优柔寡断上!
只是她也知道师父是不可能随她一道离开京城,离得远远儿的,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本已受不得颠簸流离之苦,她不忍心,也做不到那么不孝;二来他老人家对督主的感情,不说绝对比对她的强,至少也是与她持平的,让他非要选一个,不是摆明了为难他么?
那最好的法子,便是她辞去太医之职,离开京城,既与督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彼此以后再也不见,她不用再难堪心痛,他亦不用再平添麻烦与困扰,白白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就算他不怕,到底朋友多总比敌人仇人多要好。
也可以继续对师父尽孝,继续蒙师父传授医术,在他老人家的鞭笞下提升自己了。
如此等到几年后督主像前世一样,彻底掌握了大局,她的医术势必已经精进了不少,她整个人方方面面也已历练了出来,便可以独身跑遍大周的山山水水,到她二十五岁左右,一样可以实现自己的志向与理想了。
如今她嘴上虽说着以后要怎样怎样,说到底只是纸上谈兵的空口白话,与海市蜃楼没什么两样。
但十年后,她相信自己一定有那个实力,一定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而就算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人生也还有一半,要做什么都足够了!
常太医好容易听施清如说完,脸色已是变了几变,忙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一定是的,对不对?徒儿,你告诉师父,师父来替你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一起来解决,就不信解决不了了,为什么一定要辞去太医之职呢?虽说我对这个官职不屑一顾,可旁人想要得到,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一定要想好了!”
施清如笑道:“师父,我已经想好了,且不是一时半会儿间想好的,其实我心里早就隐隐有这个想法了,只不过……您就放心吧,哪怕不做太医,没有俸禄了,我也养得活自己的。我名下那个庄子,一年至少也有好几百两银子的进项呢,我如今又有一技之长了,那便无论到了哪里,无论什么时候,都至少能衣食无忧了,当然,这与我当初立的志向,乍一看有所冲突,但其实并不冲突……”
就把她打算这几年先提升自己,等有了足够的阅历,医术也已炉火纯青了,再继续去实现自己的志向与理想也不迟的想法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其实这也不算是先搁置我的志向了,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我如今只是把基础打得更夯实而已,将来定能事半功倍。”
常太医明白了。
他傻徒弟这分明是要彻底与韩征保持距离了,她本来应该不只是打算不做太医,住到京郊,她应当是想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三五七年内,都不回来的。
可她不想他这个师父为难,于是做了这个折中的决定;她原本那般舍不得韩征,为了他,当真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如今也是说割舍便割舍,足见韩征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已如何重伤了她。
偏偏韩征这个伤人者,只怕比被伤的她更痛苦,——“情”之一字,当真就如此的折磨人吗?
常太医如今都不知道是该遗憾自己活了五十多年,都没经历过这种刻骨铭心,还是该庆幸自己好在是没经历过,不必虐身更虐心了!
片刻,他方道:“你这想法细想起来,倒也大有道理,这宫里、这太医院的确不是那么适合你一个小姑娘待,搬到城郊去,也不错,横竖也不远,你要回家,或是我要去瞧你,甚至在你那庄子上小住几日,都极便宜;你的医术也还大有进步的空间,老是给所谓贵人们治那些富贵病,何谈进步?只是你如今正给太后治着腿,不治好之前,怕是走不成,等治好后,想走只怕也不容易,那至少还得两三个月的时间,咱们可以一边先准备着,一边再深思熟虑一下,总之就是先不把话说死了,你觉着怎么样?”
施清如没想到常太医这般容易就被她说服了,心里大是感激与触动。
gu903();她两辈子以来最大的幸事,便是有这么个包容、宽纵、无条件支持她的师父了,他老人家真的是不是亲爹,远胜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