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过河拆桥又怎样(2 / 2)

施延昌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惟有胸脯剧烈起伏着,嘴里也直喘粗气。

好半晌,他方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来:“所以,一开始你就是这样想的,压根儿没想过要跟我合作,一开始就想好了过了河即拆桥,是吗?”

他一个终日打鹰的,到头来竟然被鹰啄了眼,实在是大意了,也后悔死他了,早知道、早知道他就不该抱任何侥幸的希望,就不该与虎谋皮!

施清如讽笑道:“我不这样迷惑老爷,让您放松警惕,觉得利远远大于弊,您只怕早在通州那一夜,便已要了我的命吧?反正您心狠手辣,早做好了死后下地狱的准备,也不怕手上再多一条亲生女儿的性命了,不是吗?之后的三个月,我也不能过得那般自在了。”

施延昌怒不可遏,“你果然从头到尾就做着过河拆桥的准备,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没有……”

施清如嗤笑一声,“可惜您再后悔也已经晚了,现在可不是您想要我的命,就能要的时候了,您哪怕动我一根毫毛,我都敢说您出不了提督府的大门,您信不信?”

施延昌将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看在眼里,牙关都快要咬碎了,却的确不敢动她一根毫毛,半晌方道:“你不要得意,厂公今日能留下你,明日就能留下别的女人,你哭的日子且在后头,现在就把事情做绝了,不怕将来自己无路可走吗?我劝你一句,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施清如忽然压低了声音:“老爷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那般笃定督主会留下我,为什么督主见过我后,又果然留下了我吗?当日与我一起来待选的另外几家的小姐,可个个儿出挑,一点不比我差呢。”

施延昌就想到了她一直以来的胸有成竹,不由有些好奇了,阴着脸道:“你要说就说,不必再卖关子!”

施清如低笑道:“其实是我当初离魂见到我娘时,我娘告诉我的,说她生前曾对督主有恩,我又跟她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督主只要见了我,一定会想起曾经受过她的恩惠,也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让我这辈子都再无忧无愁的。我当初虽然相信我娘的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没底,不过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罢了,没想到督主见过我后,还真留下了我,而且对我好得不得了,还说将来要替我寻个好夫君,让我风光大嫁,终身有靠呢,可见我娘的话没错,这世上也不尽是忘恩负义之辈,也有受了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之人,老爷说是不是?”

施延昌听得是又惊又疑。

这怎么可能,死丫头说得也太悬乎了,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摆明了就是想活活气死他!

可从她年前大病一场以来,后面的事又的确都太匪夷所思了,当初在桃溪发生的一切他没亲见,只是耳闻便罢了,但她的谈吐学识气度却是他亲眼所见,都实打实存在的,她说自己一定会别韩公公选中,她也果然就被选中了。

再看她如今的衣着打扮,也样样儿都是精品,都督府的下人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可见韩公公对她是真好,若只是拿她当对食,说穿了只是一个解闷儿的玩意儿,何至于此?

所以,她不是在说谎糊弄他,而的确是祝氏曾对韩公公有恩,又告诉了她,她才能这般胸有成竹,如鱼得水了?

那他岂不是、岂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施延昌简直快疯了。

若祝氏真曾对韩公公有恩,韩公公既有报恩之心,连祝氏的女儿都肯如此照拂,提拔提拔他这个恩人的丈夫,不也是理所当然,轻而易举吗?

施延昌忽然抓住了施请如的手,急声道:“清如,爹爹知道错了,刚才不该对你那么凶,也不该对你有那些话,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别跟爹爹一般见识好不好?当初、当初我也不该……你放心,我回去后就重罚你祖母,狠狠为你娘出气,你就原谅爹爹好不好?”

见施清如只是讽笑着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语不发,忙又道:“我也可以即日为你娘正名,让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才是我的原配嫡妻,我之所以能有今日,也都是靠的她和你外祖家,你就别与爹爹一般见识了好不好?到底是亲生的父女,唇齿相依,爹爹好了,你才能更好不是?”

祝氏已经不在了,如今他再后悔也是枉然了,他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抓紧清如,哄好清如,让她与他一条心,不然他别说擢升了,指不定连现在的官位,都要让死丫头给他弄没了。

施清如冷冷道:“重罚祖母做什么,到底谁才是当年害死我娘的罪魁祸首,老爷与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明白告诉老爷,趁早死了借着我升官发财的心,我不让你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是仁至义尽。所以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会再见你,我自此与施家,也再没有任何关系,你和张氏若是再打发人来都督府,或是你再亲自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顿了顿,“对了,还要告诉老爷一句话,督主已经知道当年我娘亡故的真相了,毕竟东厂想知道什么,还没有谁能瞒得住的,所以以后督主会不会收拾你为我娘出气,我可说不准,老爷自求多福吧。还有,别想着既然已经指望不上我了,你更得傍好常宁伯府的大腿,回去就把祖母他们都送走,我要助你成事可能不容易,但要坏你的事,却是轻而易举的,不信我们就尽管走着瞧。”

说完不再看施延昌,绕过他腰背笔挺的径自出了花厅,心里虽大是解气与痛快,却也不乏伤感,就算现在施延昌再痛苦,她娘也回不来了啊!

小杜子远远的看见施清如出了花厅,忙小跑迎了上来,“姑娘,没事儿吧?”

他刚隐约听见施延昌吼施姑娘,真是反了天了,施姑娘现在已是他干爹的人了,是他吼得起的吗?

施清如摇摇头:“没事儿,我们走吧。”

她都已经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施延昌若是识时务,以后应该不会再来烦她了,她也总算可以清净了。

小杜子应了“是”,出了门厅的穿堂后,却忽然道:“姑娘,您先回去吧,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立等着办,不能送您回撷芳阁了。”

施清如知道他忙,笑道:“那你忙你的去,我自己回去即可。”

小杜子却仍指了个小太监送她回去,看着她走远了,方冷笑一声,折回了花厅里。

就见施延昌还呆呆的坐着,脸上也不知是悔多些,还是恨多些。

“咳咳……”小杜子咳嗽了两声。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立时让施延昌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来,见面前多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虽年纪小,却穿得极好,人也极有派头,立时便猜到了他应该就是韩公公那位唯一的干儿子杜公公了。

忙起身赔笑道:“可是杜公公?下官有礼了……”

话没说完,已让小杜子冷冷打断了,“施姑娘既已进了我们都督府的门,以后便是都督府的人,与施大人、与施家都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以后不必再打发人来请安送东西,都督府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了施姑娘。施大人自己也不要再登门,我干爹性子虽好,咱家却是个爆炭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毕生也最见不得那等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之徒,若施大人再敢登门,咱家也不知道自己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施大人若是想尝尝咱家的手段,想亲尝一下咱们东厂的厉害,就尽管再来!”

说完不待施延昌说话,已向外喝道:“来人,送客!”

施延昌让小杜子说得是又羞又怒。

他好歹也是个从五品,是天子门生,文人清流,却让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一个小阉竖,给当面这样辱骂,简直欺人太甚!

可他再羞愤再恼怒,这口气也只能忍下,谁让这个小太监小阉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唯一的干儿子,他打狗还得看主人,根本惹不起呢?

不但得忍下这口气,还得继续赔笑脸:“杜公公怕是对下官有什么误会,下官对小女向来疼爱有加,只不过……”

手也伸向了袖袋里,本来里面那个装了五百两银票的荷包,只是他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却是不得不拿出来了。

奈何小杜子哪有那份闲心听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越发大声向外喝起来:“人都死哪里去了,没听见我说送客吗?”

说完待慌慌张张跑了两个小太监进来后,便拂袖而去了。

施延昌只得忍气含恨,灰溜溜的在那两个小太监的皮笑肉不笑中,出了花厅,再一路出了都督府的角门,上了自家的马车。

待马车启动后,施延昌方重重一拳砸在了车上的黑漆小几上。

那个死丫头,竟真敢过河拆桥,还敢那样对他,他可是她的亲爹,她就不怕天打雷劈吗?真的,在通州那一晚,他就真该狠心送她下去与祝氏团聚,就该永绝后患的!

可现在他再后悔也已经迟了,当务之急,是要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

死丫头已是指望不上,甚至还得防着她在背后朝他放冷箭,那他就更不能与伯府生分了,更得哄好张氏了。

问题是,死丫头又不许他将一家子送走,他要怎么才能哄好张氏?除非他助张氏解了燃眉之急,让陈嬿与张慕白定亲,可他哪来的那个本事……话说回来,张氏满心只有陈嬿,难道只有陈嬿才是她的孩子,宝儿迁儿就不是了?

就知道为陈嬿考虑,为陈嬿着急,当初她要是肯送陈嬿去都督府,又怎么会牵出后面这么多事来,只要陈嬿入了韩公公的眼,她当亲娘的,还能少得了好处吗?不但她,伯府也势必少不了好处,不是皆大欢喜?

大不了将来他们再接了陈嬿回来,给她寻一门远些的好亲事便是,也影响不了她的后半辈子,——以区区几年的青春与忍耐,便能换来自己的所有亲人都受益,自己也受益无穷,张氏却仍是舍不得送陈嬿去,等他回家后,她知道了死丫头的态度,又凭什么怪他?

要怪也该怪她自己,怪陈嬿才是!

再者,就算他哄好了张氏,他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大舅子又该怎么办?他这次连张氏都恼上了,自然更不会搭理他这个害他丢了市舶司使缺的罪魁祸首的亲爹了……真是烦死他了,怎么他想升个官儿就这么难,怎么人人都要跟他作对!

施延昌忽然撩开了车帘,沉声吩咐车夫:“先不回府了。”

车夫忙恭声问道:“那老爷想去哪里?”

施延昌想了一圈,竟然发现自己没有可去之地,只得烦躁道:“随便去哪里都成,只要不回府。”

心里越发恨死施清如了。

要是换了别家,别的地方,他还能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以舆论来逼死丫头就范,可那是韩公公的府邸、东厂的地界儿,他除非不想要命,想家破人亡了,才敢再去,尤其如今连内阁都已是韩公公的天下,他成了大周名副其实的“立皇帝”,要捏死他,就更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了,——这下可真是进退都没有路了,可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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