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宜顶着他的手,呆呆地看着他。
“太傅为官风评不好,为人却是极好的。”他笑说着。
舒云宜用脑袋甩开他的手,不高兴地说道:“说人是非者,必是非人。”
“我发现你好像一开始就对太傅很有好印象。”叶景行抱胸,饶有兴趣地问道。
舒云宜皱眉,一脸迟疑:“是吗?大概是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觉得他好难过。”
“大概是为人医者,对苦痛之人总是抱有爱惜。”
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而且太傅自己说过辨人好坏,应从己身出发,不能说外物影响。”
“我觉得太傅人就是很好啊。”
她信誓旦旦地说道。
叶景行只是笑着不说话。
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只怕京都众人都要惊骇万分。
太傅若是好人,西市的血每年都能少一半。
江轩从政五十年,不论是因他而死,还是被他杀死的人,他手中的人命不计其数,
“你怎么还叫他太傅。”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问道。
舒云宜摸了摸脸,不好意思地说道:“习惯了。”
“那可要改口了。”他笑,“小心倒霉。”
舒云宜耳朵一动。
“苦头还是要自己吃一下,才记得住的。”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又来了!”她不高兴地嘟囔着。
外面突然传来惊呼声,紧接着就传来玄子苓惊天动地的喊声。
“下雨了,快去收药。”
外堂瞬间乱了起来。
舒云宜探头出去,原本还算有些光亮的天,眨眼的功夫就黑了下来。
黑云滚滚,压城而来。
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大风裹着雨水落在吵杂的大地上,街面上越发热闹。
“又下雨了。”舒云宜趴在窗沿上,伸出感受着落在手心的雨水。
冰冷浑浊。
“已经连下三天的雨了。”叶景行心思沉重地说道,“渭河的水距离堤坝不过一尺了。”
舒云宜叹气。
“朝廷没有想办法吗?”
“工部尚书如今都住在渭河边上了,若是治不住水,工部的人都要自己去填河了。”
舒云宜一愣,扭头打量着他,却见他面色严肃,完全不是在开玩笑。
“填,填河?”她傻傻地问道,“怎么填?扔沙袋吗?”
叶景行笑,眼底却是毫无光亮。
他轻柔又无情地说道:“自己主动填河了,还能不牵连家人。”
“是你,你跳吗?”
舒云宜倒吸一口气。
“可,这是下雨啊,天要下雨,我们如何能控制。”她喃喃自语。
叶景行只是笑着不说话。
“渭河的堤坝也是年年巩固,今年本就雨水多,京都也不是没漫过水。”她慌乱又不安地说着。
她突然住嘴,没有说话。
“之前,之前,也是这样吗?”她艰涩地问道。
叶景行点了点头。
“工部四年换了三个尚书,两个都是跳了渭河,一个因为谏言官家大新土木,被当场杖毙。”
舒云宜愣愣地看着他。
她突然想起,前世的京都今年确实发了大水,死了不少人,当时她被舒夫人带去雷山避难。
“没人管吗?”她喃喃自语。
叶景行温柔地看着她:“你祖父,江轩,江太傅。”
“但他老了。”
他平和又冷漠地说道:“他辞官那三年,谁也控制不住官家。他回来那日,全朝堂没有一个不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些不算秘闻,却也是京都秘而不宣的事情。
舒云宜常年深居闺中,浸淫医术,竟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等骇人的奇幻之事。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
叶景行深邃的眼眸注视着她,眉眼紧绷。
“罢了,这些事情本就和你无光,太傅都叫你专注医术,就是不想让你掺和这些事情。”
他最后移开视线,淡淡说道。
舒云宜收回湿漉漉的手心,扭头注视着他:“那你为何与我说。”
叶景行无奈地叹气。
“这位工部尚书与水利极有天赋,乃是世家出生。”
“渭河的堤坝本就是豆腐渣工程,这次能撑这么久,多亏了他先见之明,改了堤坝模样,才能拖这么久。”
“你想叫我劝太傅。”她敏锐地说道。
“可他为何听我的。”舒云宜不解地问道。
“因为你是江白的女儿,你的母亲是游丹心。”叶景行伸手关上窗户。
“只要是你说的他一定会答应的。”
两人的距离咫尺之隔,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
宛若实质的湿气几乎要黏在他们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上。
浑浊中带出一丝凉意。
“为什么。”舒云宜咄咄逼人地问着。
叶景行叹气:“别问了,这事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不要掺和了。”
他眉心皱起,有些后悔地说道:“是我的错,我不该与你说这些。”
“你不跟我说,我就亲自去问太傅。”舒云宜拉着他的袖子,坚定地说道。
叶景行掏出手帕,擦了擦她湿漉漉的手腕。
手腕纤细白皙,看得人便是微微用力都舍不得。
“太傅的身子应该禁不起折腾了,你若是真的觉得他是好人,便不该刺激他。”
“有些事情,立场不同,给予的结果也是不同的。”他幽幽叹气。
“太傅出自京都江家,自小学的便是忠君之道,他眼中官家利益为先。”
“就像是温家。”他歪着头笑了笑。
“刀终究是伤人又伤己的。”
舒云宜倏地一愣,突然明白叶景行语意未尽的话。
毕竟她曾在温家真真切切地生活过三年。
尾大不掉的船是没有回头的机会的。
“三娘子!”玄子苓倏地掀开帘子,突然一愣。
“打扰了。”他倒吸一口气,冷静地放下帘子,甚至贴心地拍了拍。
舒云宜低头看着手腕上的帕子,突然后退一步。
叶景行冷静地收了帕子,抱臂回到墙壁上靠着。
“滚回来。”舒云宜眉心一跳,呵斥道。
玄子苓站在门口,犹豫说道:“不合适吧。”
“那你滚。”
玄子苓可怜巴巴地探出一个脑袋。
“今天是科举的最后一天,有个考生没地方住宿了,想来我们借住一晚。”
“那你安排吧。”舒云宜握着手腕,淡淡说道。
“哦。”玄子苓莫名觉得屋内的空气有些压抑,笑着打哈哈说道,“我听说今年温如徐也科举呢。好多人问我们……”
他突然住了嘴,因为觉得空气越发窒息了。
身后的叶夜拎着领子把人揪出来,伸手把布帘改好。
“人家科举关你什么事,你也打算去投香包吗?”叶夜板着脸,大声指责着。
玄子苓叹气:“我就是想说,好多人问我们要兰草了。”
“我们不卖!”叶夜斩钉截铁地说着。
第64章京都暴雨惊险夜
京都这场雨已经连下三天了,完成科举的士子全都被滞留在京都。
整个京都弥漫着人心惶惶的气氛。
而就在刚才原本就已经瓢泼的大雨,突然变成变得更大了,整个天瞬间暗下来。宛若黑夜。
玄明堂地势稍微低矮的地方早早就被放上沙包。
哑叔怕深夜出事,这几日把所有人都聚集在东跨院休息。
“三娘子,关门吧,估计不会有人来了,让陈黄和水淼在这里呆着,有人扣门,在开门也不迟。”
张婶抹了一把全是水的脸,大声说道。
玄明堂大堂前已经垒起半人高的沙袋,但雨还是源源不断的被风打进来,沾湿了地面。
舒云宜连忙把窗户都关上,点头喊道:“关了吧,让小孩去东跨院带着,我来守。”
张婶手脚麻利地把大门关上,想了一会,又用木头把几扇窗户全都定死。
“总要防着点。”她解释着。
外面的狂风暴雨被门窗稍微阻挡住,屋内终于安静了一些。
“三娘子,我来守着,您忙一天了。”张婶用围兜抹了一把脸,脸色沉重地说着。
“这雨只怕今日不会停了,您和陈黄他们去东跨院避着。”
舒云宜站在大堂中间,听着外面噼里啪啦地大雨声。
几乎要掩盖住一切的声响,让整个天地只剩下这场无穷无尽的大雨。
“渭河会溃堤吗?”舒云宜蓦得想起已经三天不见人影的叶景行,突然问道。
张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天气又闷又潮,外面是漂泊大雨,里面却热得磨人。
“渭河溃堤不是年年都有的事情吗,这么多人填堤了,还有人还整日在堤坝上偷工减料。”
她颇为怨怼地说着,手中的蒲扇扇个不停。
“你也知道堤坝溃堤会有人跳河。”舒云宜扭头看向她。
“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我看今年这个新上任的年轻尚书估计也要喂鱼了。”
张婶说起这事,显得习以为常,漠不关心。
“渭河水量本就大,今年雨势不正常,渭河本就位于低洼之处,溃堤是不能避免事情啊。”舒云宜喃喃自语。
张婶嗤笑:“这些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地势低所以才要建堤坝,现在堤坝依旧是十多年的样子,根本没人管。”
“我母亲就是被河水冲走的,我这辈子也忘不掉。”
她脸色沉重。
“你怎么知道是有人偷工减料。”她好奇地问着。
张婶平静说道:“若是没有偷工减料,这个堤坝怎么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舒云宜沉默。
“可若是没有拨下钱款吗?”
她突然想起叶景行当日说起前三个工部尚书的死因,其中有一任便是谏言官家大新土木。
一个工部尚书,为何要谏言这个。
而且官家奢靡,不是什么新鲜事。
“什么?”张婶抬头看她。
“没什么,那这里就麻烦张婶了,我去看看后院的草药都放好了吗?”
她收了脸上的迷茫之色,状似轻松地说道。
“玄郎君都去看过了,昨夜叶夜和我们连夜收拾好了。”
“昨天叶夜来了?”舒云宜吃惊地问着。
“对啊,大半夜披着蓑衣就来了。”张婶不甚在意地说道,“还带了许多屯粮,怕我们没得吃。”
“还叫我们不要随便出门。”
“对了,他还特意叮嘱不用叫您起来,自己带人把所有地草药都收拾好了,天还没亮又匆匆走了。”
“好像忙得很咧。”她最后说道。
舒云宜眼睛微微睁大:“就他一个人啊。”
“没啊!”张婶想了想。
“还带了其他几个男人呢,五大三粗地,我也不认识。”
舒云宜眼中的光亮微微黯淡下来。
渭河堤坝奔溃在即,这事人人都有数。
当日深夜,舒云宜撑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微微眯上眼。
迷糊间,只听到地面微微震动,原本昏昏欲睡的人瞬间惊醒过来。
“决堤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挤满人的东跨院瞬间乱了起来。
“别急,不一定是决堤了,而且麻生街地势高不会淹上来的。”玄子苓高声喊道。
“哑叔你带人在周围守着,水势不对就喊人。陈黄,你带小的在里面不要出来,云宜,你也进去。”
玄子苓动作迅速地披上蓑衣,冷静吩咐道。
舒云宜看着黑沉的夜幕,乌云几乎要贴着沿街的屋顶落下。
巨大的水雾瞳孔而起,街道地沟壑上汹涌不住的流水奔腾地向下流去。
整个京都好似被一个朦胧的水球包围着,下一刻即将在水汽中翻腾。
这雨大到令人窒息。
玄明堂众人脸色显然都极差,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有劳动力的人几乎都出去了,屋内只剩下舒云宜和几个小孩。
陈黄抱着妹妹,水淼抱着小药童,几个小孩团在一起瑟瑟发抖。
“好可怕。”小药童听着头顶上巨大的雨声,哆哆嗦嗦地说着。
“不怕不怕。”水淼小大人地安慰着他。
外面传来一阵轰隆声,屋内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只听到外面传来急切的声音。
“快快,这里漫出来了。”
舒云宜蹭得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看着。
只见东跨院西边的一面墙轰然倒塌。
雨水夹着水雾扑头盖脸地涌了进来。
“这是之前晒草药的时候,另外修补的,怎么这么不牢靠。”小药童大声指责道。
“外面叫来的人就是不行。”
他又气又急,想要跳出水淼的怀里去外面帮忙。
舒云宜眼疾手快把人拦下:“回去呆着。”
她神情严肃,一下就把人吓住了。
“你们去床上坐着。”她扭头看向陈黄,“保护好弟弟妹妹们。”
陈黄坚定地点点头。
“堵不住了,水要涌进麻生街了。”有人摸着脸从外面跑回来,“太大了,下面的街面全都淹了。”
“渭河真的溃堤了。”
“外面都是往我们麻生街和隔壁春堂街跑来的人。”
年轻人惶惶不安地说着。
“把门窗都封死。”玄子苓看着玄明堂寥寥几人的青壮年当机立断。
他扭头看了眼门口的舒云宜,笼着蓑衣上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麻生街鱼龙混杂不安全,我叫哑叔送你去江府。”
“穆兰街靠近皇城,地势最高,又有黑衣卫守着,比这里安全多了。”
他还有几句话没说。
若真的要逃京避难,跟着江太傅一定可以得到最好的安置。
舒云宜显然也想到这一点,摇了摇头:“那你们怎么办?”
“你若是不放心带几个小的走也行,我们其他人都是男人加上张婶这些市井女人,不会有事的。”
玄子苓的目光落在屋内几个小孩身上,直接说道。
“门口有几个混混在砸门。”张婶领着棍子,跑过来愤怒地说道。
玄明堂是麻生街最大的店面,半个街道都是他们的,地势也是最高,尤其是玄明堂人数不多。
这种混乱的时候,自然会有人把注意打到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