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流连至沈云灼身上,似笑非笑:“就连清风明月一般的沈道长,也为你心驰神移,不能自已。”话音未落,她手背上青筋乍现,左手五指牢牢扼住了纪绯川的咽喉。
沈云灼手腕一转,剑锋攻势指向陆瑶环,“松手。”
陆瑶环右臂一挥,一道内劲凛冽击出,白绫无风而动,猎猎作响,张到极致后嗤啦裂成数片,声响重似鼓擂,左手五指逐渐收紧,宛若鹰爪坚不可摧,少年脆弱的脖颈在她掌中发出咯咯声响,纪绯川脸色涨红,气息渐弱,逐渐失去了意识。
沈云灼掌心运力注入剑身,莹白色剑芒大炽,光华如炬,泠泠寒意倾泻而出,如冰棱锥刺穿透风雪,将扑面而来的罡风径直裂为两半,陆瑶环遭内力反噬,一口鲜血涌出咽喉,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陆瑶环见势收手,疾疾退后三五步,裴绍翻掌在她腰间重重一击,陆瑶环双目圆睁透出惊愕之色,甚至来不及回看一眼,瘦弱的身躯便像风筝一样被拍飞出去,撞上正在燃烧的横梁。
一阵焦糊气息传来,陆瑶环的痛呼声撕心裂肺,她凶狠地看向裴绍,眼底血泪凝结,十指痛苦而扭曲地攥成一团,厉声质问道:“你敢过河拆桥?”
“魔教余孽,死不足惜。”裴绍神情冷峻,刀锋烁烁,裹挟着摧金断玉的气势向她头颅砍下去。
沈云灼瞳孔微缩,汹涌的内力尽数贯入右臂,白虹剑自掌中凌厉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入裴绍后心,连同剑柄一起穿胸而过,深深钉入他身前石柱之中。
裴绍手中钢刀落地,陆瑶环拼力一滚,飞速捡起长刀反手割断了他的咽喉,鲜血四散飞溅,裴绍直愣愣地倒在地上,霎时便没了气息。
“魔教余孽?死不足惜?哈,我陆瑶环的命偏偏就比你的命更硬,出尔反尔的狗东西,给本姑娘去死,去死,去死!!”
陆瑶环爬将起来,泄愤一般冲着他的脸连劈了五六刀,直砍得他面目全非、再也分不清原本面貌。
“陆瑶环!”沈云灼厉声一喝,终于将情状疯癫的陆瑶环从失控的边缘拉了回来。
陆瑶环终于想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她掩了掩耳后的头发,跌跌撞撞地走到纪绯川身前,双手高高举起裴绍的那柄佩刀,眼里杀气四溢。
沈云灼长剑横至她颈侧,清透入骨的嗓音自她身后响起,“我说过,此人不可杀。把他交给我。”
陆瑶环眼底涌上热泪,胸口酸涩不堪,她强压下泪意,侧过头一字一顿地问道,“我与他算是不死不休,沈大哥,你今日真要拦我?”
沈云灼冷静异常,语气坚决不容置喙,“把刀放下。”
陆瑶环回过头,目光清透地定定望着他,没来由地来了一句,“上回,原是我看错了。”
她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缓缓放下手臂,然而就在沈云灼收剑的刹那,刀身反射出她的眼神中透出孤注一掷的决然,下一刻,刀锋俨然刺入纪绯川胸口半寸。
几乎是不经犹豫地,沈云灼手腕一转,一缕血线自陆瑶环雪白的颈间浮现。
陆瑶环手上一松,长刀铿锵落地,她身体软软倒下,落入一个久违的、带着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的怀抱里。
沈云灼垂眸望着怀中形容狼狈、气若游丝的女子,眼底划过一抹伤痛,“瑶环。”
血液自她脖颈间源源不断地涌出,染透了沈云灼雪白的衣襟,陆瑶环张了张口,却被口中涌出的带着乌青色的血沫呛得咳嗽不止。
“我一直,一直在等你咳咳咳......取我性命,如今,终于等到了。”
她作恶多端,恶贯满盈,这七年来手上沾了数不清的无辜生命,嫉恶如仇如沈云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过她?
从前之所以迟迟不动手,只是因为顾念着陆家双亲的思女之情罢了,孝字当头,仁义为先,这便是沈云灼。
“你还欠婶娘最后一面不曾见。”
“我知道......”她又何尝不想回家,可终归是此生无缘、也没有脸面再回去了,陆瑶环怅然失笑,“我只是没有想到......最终让你下决定的人,是他......”
沈云灼深深凝视着她,“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呵......”陆瑶环苦笑一声,缓缓摇了摇头,眼角珠泪滑落。她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抚一抚沈云灼的侧脸,却在伸到一半时又缩了回去。
这个人最爱干净了,她一直都很清楚。遥想当年初相见,少年人一袭白衣出云山,情窦初开的少女又何尝没有心动过?
十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那些两小无猜的年岁早已远去,再难追寻。而沈云灼,也终于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沈云灼了。
人本来就是该为自己的喜怒哀乐而活的。少一些冷静自持,多一份肆意妄为,这样才好。
沉闷的窒息感自胸口传来,她脸上血色骤然间尽数褪去,年轻娇艳的容颜如枯萎的玫瑰一般迅速凋败,须臾之间三千青丝纷纷化作白雪。
沈云灼探了探怀中人颈侧,心跳已然停止,而咽喉处藏着极其细微的一个小红点,只稍用力一按,便露出一截淬了毒的银针。
据药王志所载,五毒教有一种毒与天蚕香齐名,名曰敛情思。无色无味,一旦与血液接触,一盏茶内必定呼吸受制,血色发乌,容颜衰败如耄耋老者,继而气绝身亡。
他将陆瑶环轻轻放下,抬眼看向纪绯川。
少年不知何时转醒了,此刻正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倒在那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沈云灼看了许久。
第16章逃出生天
燃烧的帷帐牵带着周围火势更盛,绵延不断地烧向外围。烈火灼烧在木料上的声音劈啪作响,烈烈灼烧的房屋梁柱不堪重负,一根压向一根,排山倒海般朝着两人所在之处垮塌下来。
沈云灼来不及开口,他神色凝重地拍出一道强劲掌风,堪堪抵住即将倒塌下来的横梁,一手将纪绯川用力拖起来背到身上,紧接着纵身飞速向外奔逃出去,沿路尸骸遍地,烟雾中混杂着血腥味充斥着鼻腔,呛得人肺腑几欲炸开。
跃上台阶的最后那一瞬间,身后传来轰隆一阵巨响,地下教坊司的几层楼台悉数垮塌,漫天烟雾直冲云霄。
沈云灼脚步猛地一滞,纪绯川措手不及地从他身上滚下来,不偏不倚压到那两根断掉的肋骨,顿时疼得直抽冷气,“......还能不能行了?”
沈云灼扭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纪绯川捂了捂脸,想笑却又怕牵动伤口不敢笑,嘴角憋得直抽搐——活该!叫你刚才一个劲儿地充当护花使者,内力损耗过头遭反噬了吧?
他兀自在心里幸灾乐祸了半天,半晌又觉得实在没什么意思,干巴巴地放下手,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原地,活像被人冷落许久的深闺怨妇。
沈云灼翻掌运气,可丹田之内如遇阻隔,内力几番欲磅礴涌现,却在将将探头的时候消失于无形,一身功力竟半点也使不出来,反而每一寸骨骼与肌肉都在叫嚣着酸涩与疼痛。
试了两次均是如此,沈云灼擦去唇角血迹,一手拄剑站起身来,一手再度将纪绯川拉起来背到身上,靠着一身蛮力背着人往林外走。
纪绯川紧锁着一双秀气的眉毛,下巴抵在沈云灼肩窝里,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你小情人的尸体......不管啦?”
沈云灼沉默着,只是紧了紧手臂,加快了步伐,纪绯川讨了个没趣,只好伏在他背上阖上双眼。
身后浓烟一阵强过一阵,火势蔓延到地面,在林间不知疲倦地燃烧着,一道闪电划过,照得林间鬼影幢幢,惊雷乍起,风声呜咽,等待着夜雨将火势扑灭。
纪绯川的意识渐渐远去,身后光怪陆离的一切皆被隔绝在梦境的入口,而他所依靠的肩膀厚实而熨帖,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足以为他遮挡一切危机与风雨。
这感觉似曾相识,暌违多年,是他掩埋在记忆深处,久久未曾在脑海里唤起的一幕。
当时年幼的他也是像这样,伤痕累累地蜷缩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他被人从尸山血海里挖出来,一步一步离开那炼狱之境。那人穿着一身红衣,比身后的烈火更鲜艳,比雪地里的红梅更妖冶。
自那以后,他开启了一段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人生。
两日后。
纪绯川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与眼前一张无限接近的脸四目相对片刻,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啊!丑八怪!”
沈云蕊猛地退后半步,深呼吸两次,拳头依旧捏得咯吱作响,咬牙切齿地道:“臭小子你骂谁?”
纪绯川紧闭双眼偏转头去,“我一定是在做梦,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速速退散!”
“你欠揍!”沈云蕊忍无可忍,抡着拳头便要冲上去,被身后一声温润笑语止住了步伐。
“牙尖嘴利,头脑清晰,看来这位小公子伤得不重。沈姑娘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别跟病人一般见识了吧?”
沈云蕊脸颊微红,朝来人点了点头,“陈公子说得是,”说着扭头瞪了纪绯川一眼,“看在神医的面子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下次要是再敢给我下蛊,本姑娘饶不了你!”
被揭穿罪行的纪绯川完全没有任何负罪感和羞耻感,反而冲沈云蕊恶作剧般地吐了吐舌头,如愿见到她气急败坏的神情后,好奇地看向沈云蕊口中所谓的“神医”。
来人一身素白衣裳,眉眼温润,举止端方,不像是行走江湖的郎中,倒像是书香世家出来的。
既有“神医”之名,又姓陈,这个人想必就是传闻中赫赫有名的布衣丞相陈雪卿了?
就连纪绯川这样不问世事、随心所欲的人,行走江湖这些日子也听说过陈雪卿的大名。
当今武林几大世家之中,若论起与朝廷的渊源,最深的要数碧血山庄陈家。陈家世代习武,满门忠烈,却甘愿退居江湖,不参与庙堂之事,唯独只出了陈雪卿这一个异类。
此人弃武从文,少时拜入药王谷,一身经略满腹文采,扶持当今圣上登上帝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只是这样了不得的大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给他看病?
陈雪卿坐到床边,探了探他的脉,片刻后怡然笑道:“还好你遇上了我,若是换做一般的大夫替你诊治,伤筋动骨怎么也得一百天才能恢复了。”
纪绯川越看他的模样越觉得眼熟,脑海里搜索半晌,忽然想起前些天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子来,他一把反握住陈雪卿的右手,饶有兴致地问道:“我说陈神医,你家是不是还有个小你四五岁的兄弟?力气特别大,长得像个小姑娘。”
陈雪卿目光中浮现出些许疑惑,“哦?在下家中只有一个二弟,前年出征去了,再就只有一个三妹,也已经嫁为人妇。不知小公子为何对在下的家事感兴趣?”
他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打开药箱取出绷带、药膏,以及剪刀镊子等一应物事。
“呃......你要做什么?”纪绯川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越看陈雪卿那张和煦的笑脸越觉得瘆得慌,连骨头缝里都在冒凉气。
“自然是给你接骨啊。”陈雪卿净了净手,在纪绯川挣扎之前便用几根银针快速封住了他几处大穴,随后将那些器具在火上细细灼烧起来,“你放心,沈道长与我是年少知交,既然他亲自开口,我自当全力以赴。”
“不,不对啊,去哪儿了......”纪绯川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陈雪卿揭开他的衣襟,柳叶般轻薄的刀片在他肋下比划几下,伸手稍稍用力按了按,在如期见到纪绯川吃痛的表情后,果断而迅速地朝着刚才按压的位置划了下去,“你是在找它么?”
他微笑着摊开握着刀片的右手掌心,一粒小飞虫逃也似的飞进了案头的香囊里,“小家伙也许是迷了路吧,竟一头撞进我掌心里来了。”
纪绯川疼得眼泪直冒,听了他这话更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硬生生地咬牙憋着痛,一声也不肯吭。
陈雪卿见他可怜,心里暗自发笑,也不再捉弄他,让沈云蕊帮忙点上一笼安神香,助他减轻痛楚,手上也加快了动作。
半个时辰过后,陈雪卿起身洗了洗手,泼灭了香炉里的熏香,一边揉着酸痛的太阳穴,一边推开轩窗让屋子里的气味散出去。
这一推窗便看到了站在庭院树下的沈云灼,沈云灼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已经站成了一棵树。
陈雪卿揶揄笑道:“这回你可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来日陛下要是真对西启发兵,沈道长可别忘了前来助阵。”
江湖人皆知,沈云灼是极为重诺之人,然则轻易不允诺,轻易不求人。一旦有求于谁,哪怕九死一生、拼上性命,也会还了对方的恩情。陈雪卿从不做赔本买卖,得沈云灼一句相助的承诺,自然胜过千金万金。
沈云灼走进房间,“他怎么样了?”
“用了我这独门秘制的续骨胶,至多一个月,他就又可以活蹦乱跳、为祸四方了。”陈雪卿收拾好行囊,拍了拍沈云灼的肩,委婉叹道,“与其担心旁人,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像你这般整日与刀光剑影为伴,随便哪次内力反噬都有可能要了你的命。”
“像前日那般境况,毕竟只是少数。而且......”沈云灼隐约有种预感,很快,他便可以冲破桎梏,克服那一点致命的缺陷了。
上次冲出火海之时他似乎有所领悟,只是到最后关键处还缺点什么。
“少数?”陈雪卿失笑,“与五毒教的小魔头同行,凭着他那惹是生非的本领,从今往后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麻烦和危险找上你,最后会众叛亲离也说不定,你还有信心说前日那般境况只是少数吗?”
沈云灼目光定定地落在纪绯川紧闭的双眼上,看了片刻收回目光,神色平静而内敛,“我对他有责任。”
光是从沈云灼看着纪绯川那爱恨交加的眼神,陈雪卿便可以断定,他对那人绝不仅仅是责任。
gu903();只是高傲矜持如沈云灼,定是不愿让旁人来点破的,便等着你俩拨开云雾、互诉衷肠的那一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