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们全都匍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里是怎么回事?”师氏问,“林扬呢?”
河远愣了愣,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氏主大人居然认识他手底下的一个监工,赶紧过去问清楚事情由来,然后方过来禀报给师氏,告诉师氏,林扬正在矿洞里面。
师氏点点头:“把这些人都带下去关起来,事成之前,绝不成走漏了消息。”
河远答应几个“是”字,连忙去照办,心里头却暗暗叫苦,他因听说师氏大人要来他的玉矿,还以为师氏大人对玉矿感兴趣,便想着用一条半干不枯的玉矿来讨好师氏大人也是一桩好买卖,因此屁颠屁颠追着来了。
追过来才发现师氏手下的士兵一个个杀气腾腾,马车里装着一些圆溜溜的奇怪物什,车无法进入深山,士兵们便一个个将这些物什背了进来,此时全站在师氏身后,挤满了整座矿场大院,外头还有不少人站不下,这阵仗叫河远的手脚不由自主有点打颤,头皮一阵阵发麻。
把矿工们都关进了平日睡觉的棚子,严令监工和护卫们看好,河远才擦了一把汗,过来复命。
师氏看也没看他,只盯着矿洞入口。
洞口站着两名士兵,手里一人手里握着一根绳子,数十名士兵便牵着那绳子一直朝里走。河远觉得那绳子似乎不怎么结实,再一细瞧,好像是纸捻成的。
他心里奇怪,但没敢多问。
“不管他进不进来,你的命都由我说了算!”温摩的手/弩对准了他,“再不说出你背后之人是谁,我就要你的命!”
“哈哈哈哈!”林扬忽然仰天长笑,“我说了,你就能放过我吗?”
他笑得很大声,温摩生怕声音传到外面,一把捂住他的嘴。
“我放过你。”她说着,掌心稍稍松开一点,“我只要你背后那个人。”
林扬看着她,眼神有点奇怪。
“我知道他是南疆人,可以调动驻防军,官职应当不低,对不对?”温摩道,“我向天神起誓,只要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放你走。”
“真奇怪,我居然觉得你应该能说话算话……”林扬说着忽然笑了一下,笑容有一丝诡异,他的声音低低的,“但是很可惜,晚了。”
温摩一愣,还想再逼问两句,他的脑袋忽然轻轻一歪,耷拉在胸前,一动不动了。
“!”
温摩即刻去探他的鼻息,指尖放在他的鼻前良久良久,一直没有气息。
……死了?
温摩彻底愣住了。
他为了保全身后的人,宁愿一死了之?
“住手!”
无命的声音远远传来,再下一瞬,他已经到了温摩眼前,一把捉住温摩的手臂,“别碰他!”
声音之大,在洞中激起阵阵回响。
“怎么了?”温摩从未听过他说话这么大声,有点意外,然后道,“看不出来这货倒也有一丝忠心……只是线索居然断在这里,可恶!”
无命像没有听到她这句话,盯着她的掌心,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温摩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就见极其黯淡的灯光下,她的掌心隐隐发黑,好像蹭上了什么脏东西。
无命沉声道:“唐门之人的牙齿藏有绝命剧毒,咬破之后自己会丧命不说,身体也会化为剧毒,触碰者死。”
“我中毒了?!!!!”温摩闻言,手起刀落,忍痛在掌心划了道口子,滴下来的果然是黑血,她难以置信,“我只是碰了碰他,就中毒了?还会死?!”
“好在你没有碰到他的血,不然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无命左右看了看,拦着她翻过砖封的障碍,跨进旁边一条废弃的岔路中,“盘腿坐好,我替你运功将毒逼出来。”
温摩心说,还能这样?!
中原的武功真是又诡异又厉害啊……
“等等,”温摩问,“火雷石都布置好了么?”
“好了。”无命道,“在我为你逼毒的时候,你需要凝神,静气,闭嘴。”
矿洞太长,引线既要保证足够长,又要保证足够隐蔽,花了他太多时间,以至于没能早一点赶过来。
还好她没有碰到血,不然……姜知津一定会疯。
无命内息调运一周天,双手正要印上温摩的背脊,温摩忽然又道:“等等。”
无命内息差点儿一窒,“又怎么了?”
“师氏的人会进来,你赶快把林扬搬进来,别让他们发现。”
无命翻身出去,把林扬的尸体往旁边一扔,然后坐在了温摩身后。
温摩感觉到无命的双手抵在了自己背脊,然后,一股暖意涌入,沿着手臂一直往下,被割开的掌心一阵刺痛,有血涌出来。
可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颇为杂乱,显然不止一个人。
封岔路的砖墙十分潦草,只有半人高,她和无命坐在暗处,矿洞的人看不到他们,他们却能轻易地看到矿洞里的人。
那是一队身穿铠甲的伽南士兵。
一共有五六十人,手里皆抱着什么东西。
待他们走到灯下,温摩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时,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
火雷石!
他们这是要开始炸开最后一段密道!
“凝神。”无命低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勉强,“真气有一丝走岔,我们两个都要走火入魔。”
温摩感觉到那股暖流似乎要在体内开始乱蹿,可是她无法压抑住猛烈的心跳,他们要去炸开密道,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别管我了……”温摩咬牙低声道,“去杀了他们……”
“我此时撤功,毒立马进入你的心脉,你必死无疑。”无命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给我凝神静气,否则我们两个人都得死。”
可眼睁睁看着敌人要去屠戮自己的族人,温摩怎么静得下来?
她的心跳得比战鼓还想,整个人恨不能立刻冲出去。
愈是急,体内那股暖流便愈是在经脉里左冲右突,每一下都让她气血翻涌,像是随时都能喷出一口血来。
矿洞口,河远站在师氏身后,几次想找点话题开口,但师氏专心致志看着洞内,他又不敢打扰。
“好好看着吧。”师氏忽然开口道,“今天是名垂青史的一天,伽南人将会除去它的宿敌。”
河远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拍马屁的机会他绝不会错过,赶紧道:“大人能用得上小人的矿场,是小人的福气……”
师氏勾了勾嘴角,傲慢地一笑,踌躇满志。
他就是这个改写伽南国历史的人,以后的岁月里,只有还有伽南国,便有人传唱他的丰功伟绩,是他灭了仡族。
他将是最伟大的氏主,以及……国主。
他身后的队伍忽然起了一丝波动,一名士兵分开人群跑过来,喘吁吁道:“大人,国主来了!”
河远听得这句,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这半死不活的矿场何德何能,迎来了一个氏主还不算,竟连国主都来了!
师氏嘴角的笑意收敛了起来,冷哼一声:“来得倒是快。”
不一会儿,士兵们分出一条道路,在两旁跪下:“恭迎国主。”
河远也连忙跪下。
河远只在每年的龙神祭上远远地见过国主,远到瞧不清脸,只看得见一袭华丽璀璨的祭袍,此时只见国主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满是皱纹,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下了车,国主并不着急走,他等了等旁边的马车。
旁边的马车上马来一个人,十分年轻,身段修长,一身华服,面容俊美无匹——河远当场呆掉,是那位想买他家玉矿的金公子!
当然到了这种时刻,河远多少明白了,金公子可能并不是金公子,因为金公子绝没有可能和国主并肩走在一起。
师氏上前行礼:“参见我王陛下。”
“师氏!”国主在侍卫手里先喘了半日,然后才站稳了,手指着师氏的脸,“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
师氏脸上不惊不怒:“臣一心一意,全为伽南,不知何罪之有?”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对不起,我越来越晚了……
第133章一百三十三
这种用真气逼毒的法子显然极耗内力,无命靠在山壁上,吐纳调息。
温摩匆匆包扎一下手中的伤口,然后开始剥林扬的衣服。
无命一惊:“别动!”
“放心我不碰到他。”
“你要干什么?”
“我要把那帮人拦下来。”温摩一面说,一面让无命去面壁,因为她要开始脱衣服。
林扬的身形削瘦,温摩先脱下身上矿工的破烂衣衫,然后扯下里面层层叠叠缠在身上的布料,这才套得上林扬的衣服。
温摩道:“你在这里休整一下,我先去找他们!”
无命一听便要站起来,但方才内力消耗太大,他整个人晕了晕,要扶住山壁才站得稳。
温摩拍拍他的肩,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眸子里全是温暖与决然。
谢谢你陪我走到这一步,接下来要靠我自己了。
她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山壁上一撑,翻出了岔路,大步向矿洞深处跑过去。
那队士兵一路要布置引线,且对火雷石这么个东西有几分发悚——大央和伽南已经几十事没有战事了,他们只在传说中听过火雷石,知道它看着像石头,只要有一点火,便能炸得天崩地裂,伤人无数。
现在这东西就在他们怀里,这让他们不免有几分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火雷石就当场爆炸。
温摩很快追上了他们,快接近的时候放轻了脚步,调匀呼吸,尽量用林扬那冷冷的语调开口:“是师氏派你们来的吗?”
士兵们骤然回身,就见矿洞中走来一个人,洞中昏暗,但他的丝缎衣料微微闪烁着迷人光泽,一看就不是一般的人物,领头那人想起师氏之前问河远的话,迟疑地问道:“您便是林扬?”
太好了。
温摩心道。
不过河远都被瞒得死死的,林扬和师氏的来往定然也是极为隐秘,她就是赌这些个被送进来安置火雷石的士兵定然没见过林扬。
“正是。”她沉声道,“这里全交给我,你们把火雷石放下就可以走了。”
士兵们当然巴不得将这烫手山芋交出去,但这也和他们所受的命令相冲突,领头的人犹豫一下:“可是,氏主大人命我们去炸开山壁……”
温摩打断他:“你们知道怎么炸么?”
士兵们互相看了一下,今天是他们第一见看见火雷石,所接受的教导差不多就是“点着引线就可以”,因此领头的人嗫嚅一下,道:“师氏大人吩咐了,按引线的长度安排,每两颗并排放在一处,炸完之后引线再烧到下两颗……”
火雷石一起引燃破坏力巨大,但少量且有间隔地使用,便能有效地炸毁目标。这样具体要求的用法温摩都不知道,这些伽南士兵却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南疆的内应不单提供火雷石,还提供了翔实的用法。
对敌人还真是不遗余力地竭诚以待啊。
若是不能把这人揪出来,她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很好,你们都学得不错。”温摩克制着心底的怒气,语气平静,“那师氏可曾告诉你们,一旦火雷石爆炸,你们该如何躲避?”
士兵们都顿住了。
这些人是师氏送进来的活引线。他们将火雷石和引线安置好,但什么时候开始引燃,引燃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师氏根本不管。
“我笃信龙神,博爱苍生,所以想救你们这几十条性命。”温摩宽宏地道,“放下吧,这里一切有我。”
每一个坐上国主之位的人都会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自己的儿子也成为国主。
再不然孙子、侄子或其它人也行,总之国主的位置要留在自己的氏族里,绝对不能给外姓。
师氏的愿望也很简单,国主已经太老,占据这个位置也太久了,师氏是目前四氏当中最强大的一族,最高贵的位置理应由最强大的人去享用,这是全伽南人的共识。
国主怒道:“仡族乃是大央的疆土,伽南乃是大央的属国,你要对仡族兴兵,难不成是想与大央为敌吗?!你还一心一意全为伽南,我看你是一心一意全为伽南惹事吧!”
“陛下,仡族不过是一介野族,大央未必会在意那一点领土,说不定还当它是包袱,早就想甩掉它呢。”师氏道,“臣与臣的家庭从未做过一件对伽南不利的事,这件事也不例外。臣保证可以一举屠灭仡族,而没有半点后顾之忧。”
“然后氏主大人就可以用这件功劳夺取王位了,是吗?”姜知津没有时间再听他们打嘴仗,他的容貌俊美,贵气浑然天成,眉宇之间森冷肃杀,“犯我疆域,虽远必诛,是谁担保你没有后顾之忧?”
师氏看了他一眼:“这位是?”
国主道:“这位是大央姜家的家主大人。”
师氏道:“陛下糊涂了,姜家家主是平京城中何等尊贵的人物,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伽南来?我看定然是假冒的,陛下应该将他拿下。”
姜知津的随从们已经搜查过矿场,他们过来对着姜知津摇摇头——温摩易容之后的模样他们都认得,但四处都没有发现温摩的踪影。
他们只有一个地方没有进去找,那就是矿洞里面。
师氏的人守在矿洞前。
像是有一小簇火在胸膛里炙烤着姜知津的心脏,姜知津向国主道:“陛下,伽南的国主是你,不管是仡族被攻陷,还是我在伽南出事,大央问罪的便是你,到时候伽南内忧外患,便是他夺位的最佳时机。陛下,您还要跟他再废话下去么?”
国主陷入两难。
放任师氏攻陷仡族,是得罪大央;但若直接拿下师氏,便是阿度氏和师氏的正面交锋的开始。
师氏看穿了他的犹疑。国主太老了,老到不敢冒任何一丝风险,只希望万事万物都太太平平照着原来的样子运转下去。
这个决定,他来帮他做吧。
他悄悄后退一步,手握住了洞口的火把。
就在这时,洞内的士兵鱼贯而出,他吃了一惊,“你们怎么出来了?火雷石呢?!”
“已经安置好,交给林扬大人了。”士兵声音洪亮,将洞内的情形回禀了一遍。
姜知津越听越心惊。
林扬绝不是这种会怜惜他人性命的人。
但温摩是。
温摩就在里面!
安置好了……师氏很满意,这个计划从去年一直酝酿到现在,终于到了可以收获的时候。
他举着火把,大声道:“陛下,仡族人与伽南人不共戴天,只要我点燃这根引线,我们就可以将仡族从这个世上抹去——”
他的声音骤然停止,仿佛被一把刀截断。
他缓缓低头,看着胸前多出来的一截箭尾。
那是一支短小的弩/箭,来自于姜知津的袖中。
鲜血从师氏的嘴角溢出,他手里的火把一松,人跟着倒了下去。
他是伽南三军统帅,深孚众望,这一死,他的士兵们轰然震怒,所有的刀指向姜知津,随从们护在姜知津身前。
这是姜知津第一次亲手杀人。
心中焦灼如沸,脑海却冷然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