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不是很简单么,当然是因为你有白鹿血,其他孤儿没有咯。女萝耸耸肩道,天下能容纳妖心的只有你,能承载大神魂灵的也只有你。从你被巫郁离选中开始,我的神就关注你了,弟娃。我的神不随便杀人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保护起来咯。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姚家老太把你丢在吴塘十里外的市集么?
记得。戚隐道。
是我把你送回家的啦,女萝冲他眨眨眼,你那时候可乖了,还叫我仙女姐姐呢。
仔细看这婆娘,好像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眼熟。戚隐没说话了,别过脸望密密匝匝的林子和墨黑的远山,月光洒落他颊侧,勾勒出他刀削般的深邃轮廓,女萝看见他眼底霜一样的哀冷和凄清。
我就这么个命,我都习惯了。他懊丧地道,你们放了我哥吧。
好啦好啦,的确是可怜你啦。女萝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乌江。你娘天天去江边浣衣,把你给一个老虔婆照顾。你被她关在小屋子里,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能耐,自己拖来杌子,站起来扒在窗纱边上。外面每路过一个人,你就大爷大娘地喊。一开始你还小,有点笨笨的,外面要是路过男的,你就喊爹。要是路过女的,你就喊娘。后来你长大了一点儿,才改口。
戚隐低着头抠了抠树皮,所以你们选择了我哥?
这事儿主要怪我,是我提议的。巫郁离迟早要取你的性命,想来想去,能和他有一争之力的只有呆瓜小郎君了。女萝道,但神不能完全控制一个人,弟娃,你也看到了,宗澜就是个例子。神只能影响一个人,所以妖魔内战的时候,呆瓜小郎君还是离开了你。弟娃,你别误会我们,我们很关心你的。那天你被姚家老太扔在市集,一个人蹲在牌坊底下,从晌午蹲到黄昏,从满街的人蹲到只剩下你一个。没人搭理你也没人管你,你渴得嘴唇都干了。我就对我的神说,让我送他回家吧。
照这样说,我还得感谢你们?戚隐面无表情地说。
他不笑的样子严肃极了,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疏离的味道。女萝心里有些惴惴,道:你是不是听那个老怪物说了些什么?那家伙最懂窥探人心,引人干坏事儿了,你可千万别信他。女萝自暴自弃地道,算了算了,我跟你说实话吧。低语没法儿撤销,神祇一旦在凡灵耳边低语,这个命令会刻在他脑子里一辈子。像个烙印,除非死,否则永远也消不掉。
烙印。烙印。
他是他哥心底的烙印,诸天神祇印上去最深的疤。除非扶岚身死,否则他这一辈子都会为戚隐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戚隐的心一阵阵抽痛,这是什么样的狗屁神明,什么样的狗屁命运?是不是只要他死了,扶岚就可以摆脱低语的枷锁?
戚隐觉得很累,吸了口气,道:你对老怪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也不多,听我的神说过几嘴。听说他出身不明,是当时的大巫祝巫衡的养子。他一开始是神殿历正,掌文书图籍,天下历法,后来当大司空,执掌四方水土功课,最后成为大巫祝。南疆神殿历代巫祝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执鸠羽,跳降神舞,召唤出白鹿大神的人。天殛之战期间,他被放逐,去往南荒大沼,成了祝鸠氏的奴隶。在上古,成为奴隶是一件很惨的事情。奴隶被视为不洁、不贞、不净,一般活牲陪葬什么的,都从奴隶里挑拣。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总之战后神墓建成,他被征召,制成罪徒,封入黄金人俑。女萝点着下巴道,这个家伙是个很复杂的人。你说他好吧,他饲养飞廉神蛊,孤身屠灭巴山神殿,残忍至极。你说他坏吧
怎么?
常州孟家,你应当知道吧?自从他离开神墓,就一直四处活动,神大部分时间都捕捉不到他的行踪,直到三十多年前,他出现在常州府的灾民里,被孟家夫妻收养。那十七年里,他几乎什么都没干,每天读书练琴,侍弄草药,过普通人的日子。我们一开始猜测他酝酿着什么大动作,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孟家夫妻死后,他被赶出家门。
这事儿我知道,他杀了孟怀善父子。戚隐道。
你知道的不全,弟娃。女萝说,孟怀善那时候其实已经快死了,他股生坏疽,恶臭流脓,整条腿都废了。老怪登门,说可以帮他治病。只要把飞廉神蛊种进他儿子的脖颈子里,割他儿子的肉吃,他的病就能好。
他这么干了?
没错,他真这么干了。老怪没有杀他们,是他们自己杀了自己。女萝眨眨眼,更让我们惊讶的,是老怪娶了一个姑娘。
戚隐一愣,娶了个姑娘?
也不算娶吧。女萝撑着下巴思考,那女子名唤夏芙蕖,是他养母的使女。孟怀善霸占孟家,也霸占了这个女人。她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时候,逃出了孟府,找到了正在养蛾子的老怪。她临死前,许了两个心愿。第一个是向孟怀善复仇,第二个是嫁给孟清和。
女萝记得那一天,漫天纷飞的细雪,地上蜿蜒着女人鲜艳的血迹。单薄的女人睁着无神的眼睛,躺在雪堆中,像一朵残破凋零的菡萏。巫郁离低着温煦的眉目,那样专注温柔的模样,谁见了都会忍不住陷进他眼里的柔情里,即便是假的,即便是飞蛾扑火。
真是可怜的孩子,巫郁离叹息着阖上她的双目,原本想抛掉孟家养子这个身份,既然如此,便让他再活得久一点吧。毕竟是一段不错的回忆。
他撑起一把伞,斜放在女人身侧,为她遮住纷扬的雪花。尔后直起身,紫萤蝶在他身边上下扑飞,他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原来孟清和那个死去的妻子,是他养母的使女。戚隐默默地想,他保留孟清和的身份,是为了完成她做他妻子的心愿。难怪,若说白鹿是他口中的妻子未免有些牵强,毕竟白鹿那么矮的个子,才到正常人的半截儿,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儿。那位被医断腿的师兄再眼瘸,也不会辨不出孩子和女人的差别。
我好像说得太多了,弟娃,我发现你对老怪这个家伙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恨意。女萝歪着头审视他。
的确是这样,戚隐低着头想,大概是因为那个家伙身上彻骨的悲伤,他总觉得巫郁离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喂,你不会自己傻乎乎地赶上去把肉身给他吧?女萝问道。
戚隐没答话儿,跳下树,朝大王寨那边走。女萝喊了好几声,那个黑发黑眸的男孩儿只是摆摆手,什么也没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大王寨里沸腾得像煮开的锅,座次乱七八糟,四下里是翻倒的桌子和酒壶。一众妖魔醉醺醺,抱着艳丽的妖姬鼓盆而歌。篝火堆边上围了一圈男男女女,有些妖魔已经露出了原形,几条彩色大蟒蛇缠成一股麻绳,呼哧一下滚进了灌木丛里。
戚隐在戚灵枢边上坐下,一看他的酒壶,还是满的,一点儿也没动。戚隐把他的酒挪过来,咕噜噜往嘴里灌,不一会儿一壶酒都干了个干净。戚灵枢蹙着眉问道:何事忧心?
没事儿。戚隐摇头。
回无方吧。戚灵枢道,你是师尊的孩子,无方便是拼尽全力,也会保住你。
戚隐嘲讽地笑了笑,小师叔,我这人是不是挺没意思的?啥事儿都要别人护着,我哥护着我,你们护着我,我就没什么事儿是能自己干得成的。他又撕开一壶酒的封口,往嘴里灌下去,烧刀子火辣辣,像吞了一口火焰进喉咙,腔子里烈焰滚滚,一颗心在烈火里烧灼。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就是发个牢骚。戚隐大口喝酒,满目是绚烂的火光,世界变得模模糊糊。废物嘛,除了发发牢骚,什么也干不成。再努力背经书,记符咒,也比不过人家天资聪颖。以为终于有个家歇脚了,原来是别人善意的谎言。他还是一条丧家之犬,在滂沱大雨里流浪。
没关系,反正他就要死了,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戚隐抿了一口酒,酒液流进愁肠,苦得令人作呕。他都想好了,巫郁离要来拿他的肉身就来拿吧,他不抵抗,也不要扶岚为他战斗。他从今天开始不洗澡,这具躯壳他不要了。下辈子投胎,十八年后他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