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揉了揉他的发顶,不无辛酸地道:真是背到家了,有时候真不知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白鹿说得对,活着就糟心,一堆烦心事,一群烦心人。算起来,我这辈子最有价值的事儿,大概就是这副肉身好使,能让你复活白鹿吧。
人活着得有点儿盼头,平常人的盼头是团团圆圆,安安康康。一方小院里一方桌,围坐热热闹闹一家人。小孩儿要简单点,一年到头,盼着逢年过节长辈发的压岁钱,欢呼着到蜜饯铺子里买糖饴。可戚隐不一样,他没什么盼头,他没爹又没娘,逢年过节小姨给他钱是让他去买菜,回到家还要立在她跟前儿,一样样报菜价,洗清他偷钱买凉糕的嫌疑。
扶岚出现的时候,他像跋涉沙漠得见绿洲,霜雪天望见一炉暖炭,只觉得天地茫茫,终于有一处地方是他戚隐的安身之地了。可原来绿洲是海市蜃楼,暖炭是虚无的烟火,一切都是别人设计给他的。他必将是孤独的客子,他世界里缠缠绵绵的雨,永远都不会停。
不过戚隐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让你就这么得了我的肉身太便宜了,我吃了十多年的苦才有今天的模样。就算死在你手里,起码也得让你扎满手的刺,我才不算亏,他粲然一笑,你说是不是,师叔?
巫郁离叹了一声,小隐,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归昧蓦然一震,白蛇一般狰狞的雪亮剑光闪过,飞速朝巫郁离而去。藤蔓疯了一般生长,织成藤网,截住那似雪剑光。另一边,无数双藤蔓鬼手从地底伸出来,挡在戚隐面前。更多藤蔓绕过来,弯弯曲曲勾连在一起,织成巨大的树藤路障。
巫郁离道:小隐,你我的实力相差太远。
戚隐耸了耸肩,确实是这样,但是凡事总得试一试嘛。他扭头喊道,哥,给我开个路!
斩骨刀应声而动,刀光如簌簌细雪席卷场中,所有狂抖的藤蔓绞成碎屑。巫罗秘法在同一时间发动,破土而出的藤蔓在顷刻间被冻住,定格在一个狰狞张狂的姿势。戚隐踩着这些冻死的藤蔓跳跃,与扶岚擦身而过之时,他低声道:等会儿我不说话你别动!
他一跃而出,强忍着经脉剧痛,奔行在密密匝匝的树桠和枝叶间。以往分明是个砸到手都要哎哟半晌的人儿,现在却能忍受几近经脉尽碎的痉挛和阵痛。高处仍有藤蔓蟒蛇一般顺着树干高速游动,戚隐撒下金纸符咒,符咒天女散花一般纷纷扬扬落,中间有定身符明火符锁足符,戚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次性扔个精光。明火符嘭地炸开,藤蔓鬼手疯了一般想要散开,却被定身符定住,一根藤蔓烧起来,火焰迅速沿着它攀延,登时蔓延出一片火海。
略略接近了,戚隐很快就要靠近巫郁离。巫郁离站在那儿,不疾不徐地支起结界,火焰连他的衣袂都挨不到。
他叹息着摇头,小隐,没有用的。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戚隐忽然从他的右后方闪现,这一招是跟他哥学的,平常用得不熟,今日拓展了经脉,增了些灵力,幸亏成功了。
霜雪般的冷光灌注于归昧之上,那一截剑光恍若严霜一片。他用尽全身的灵力,刺向巫郁离的护身结界。剑尖与结界相触,竟绵延出数道细小的裂缝,布在淡青色的结界上,宛如青瓷细腻的裂纹。戚隐眼睛一亮,暗道有门。然而下一刻,裂缝一寸寸消失,结界重新弥合,巨大的抗力将他反弹,戚隐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下方便是藤蔓尖刺,还有无数碎石骨渣,若是摔下去,非成肉酱不可。扶岚睁大眼睛,想去接他,想起刚刚戚隐说的话儿,硬生生憋着没动。
巫郁离闪现在他身后,柔和的风从四周团起,将戚隐托住。巫郁离拉住他的臂膀,帮他平稳身体,道:小隐,你的术法课都在打盹儿么?若不知结界空门,灵力硬攻结界会被反弹。况且,你似乎忘了,我是杀不死的。
我没忘,师叔。戚隐冲他一笑,忽然抽出一张黄符,一巴掌拍在巫郁离脑门子上,谁说我要杀你了,我要的是进入你的记忆,看你的死穴到底在哪儿!
巫郁离瞳子一缩,素然风淡云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瞬的惊讶。
戚隐的指尖泛起萤火般的青光,断然一喝,点魄!
记忆恍如汹涌的潮水向他涌来,一幕幕陌生的画面在他面前飞闪而过。戚隐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慌乱之下,蒙头随便撞进一处。他听见风吹铁马,叮叮当当。眼前是石刻缠枝花地砖,近在咫尺,因为他正埋头叩在那砖前。
他的脸上戴着面具,乌黑油亮的长发垂在腰边,手腕和脚脖子上都戴着精雕细镂的银镯,背上垂着沉重的披风。戚隐知道他现在是谁了,他是神巫,巫郁离。
我此去一旦战败,我便是南疆的罪神。但是神不可以有错,所以他们将让你承担我的错。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神不可以有罪,所以他们将让你承担我的罪。
是。他开口了。
你昔日的同僚,将以曾与你共事为耻。你的子民,将唾弃你的姓名。从今往后千百年,南疆史册驱逐你的身影,你即使存在,也将以恶鬼的身份降临。
是。
若我战死,你将被处以最严苛的刑罚。他们或许会在你身上施不死的咒诅,将你封进黄金人俑,送进我的神墓。
是。
他感到心底有深重的悲哀,像大海的潮水那样涨落。他抬起了头,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巨大的白鹿神像上,侧坐着一个白发银眸的少年。戚隐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白鹿。穹顶一束天光洒进来,落在他身上,此刻的他没有戚隐之前见到的那么暴躁,他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个古老的君王,孤独地坐在世界的中央。
大巫祝,为什么要流泪?你怕疼么?
不,是因为您要走了,神。
万物皆有终程,我诞生于虚无混沌,死亡不过是把我送回了原点,这是我命定的终途。
白鹿飞下来,落在巫郁离跟前,手掌在巫郁离面前打开,一串项链从他手指上吊下来。项链用草藤编成,最下面坠着一朵血红色的滴血莲花。
巫郁离捧起手掌,接过了那串项链。
小爷的血滴,送你了。白鹿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要是他们真把你送进神墓,用这个解开咒诅,自我了断吧。
厚重的大门在白鹿面前敞开,刺眼的天光涌入大殿。殿外天色血红,妖魔成阵,凡人执矛,狰狞的黑色甲胄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坚硬的铜矛直指着天穹,重重叠叠,犹如山海相接。白鹿立于殿前,玄银盔甲加于胸前,上面刻着满月缠枝花,那是南疆神殿的象征,是他的化身。他张开双臂,大吼道:
吾有敝甲,卫土四方。
神天无亲,日月无光。
神天无德,奋吾刚强。
振血以勇,威武南疆!
四方响起沉雄的铜鼓,一声沉过一声,响彻云霄,恍若天地苍茫的心跳。无数武士同他一起大吼:威武白鹿,威武南疆!威武白鹿,威武南疆!
所有武士的吼声叠在一起,和着那心跳般的铜鼓,欺上血红色的苍穹。那一刻,仿佛寰宇乾坤都在震动,亘古穹苍共同倾听他们的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