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崽,同我说说你吧。戚慎微凝望着他,那月一样清冷的眸光中仿佛有一种力量,让戚隐悲伤汹涌的心潮渐渐平静。戚慎微道:元籍同我说,阿芙罹难之后,你被阿玉收养。你可过得好么?
戚隐抹了把脸,道:过得很好,爹,您别担心。小姨对我可好了,比亲儿子还亲,家里吃穿用度,都紧着我先用,跟少爷似的,连表哥都嫉妒我。在吴塘上学,夫子也老爱夸我,说我勤奋,试帖诗写得好,弄得我都不好意思。邻居同窗都特别照顾我,我们每天一块儿走街串巷,特别有意思。您看,他拍了拍自己的手臂,我身子多结实,个儿也高,健健康康,没病没灾。后来清式真人接我去凤还,我拜了他当师父。山上也挺好,风景漂亮。师叔师兄待我都特别好。您猜怎么着,当初我娘生我难产,就是清和师叔给娘接的生,他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来着。
竟是这样么?戚慎微略有惊讶,为父与清和长老只有一面之缘,印象里是极温雅的一位君子。他感激地道,阿芙怀你时胎位不正,生产定然凶险,为父不曾回返,想不到,原是清和长老救了你们母子。
对啊,为了救我,师叔花了好大的工夫来着,还浪费了一件法宝。爹,您别担心,大家都对我可好了。各大仙山的前辈听说我是您儿子,都赶着来关心我,邀我去他们那儿玩儿。爹,您放心,就算您不在,我戚隐一边笑一边流泪,我也肯定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那就好,那就好。戚慎微安了心,望向远方,睫羽恍若细细的翅子,歇落在白皙的脸颊上。他又问道:狗崽,你已是弱冠之龄,可有喜欢的人了么?
戚隐脸一红,要是跟他爹说他喜欢男人,他爹可能会死不瞑目。戚隐挠着头,挑拣着说:有是有,可人家不喜欢我。
她为人如何?
特别好,戚隐竖起大拇指,性子温温柔柔,从来不对我生气。看起来呆不拉几的,其实聪明的很,学啥都快。洗衣缝补做饭扫地,样样都精,您看,戚隐从兜里把手帕拿出来,这就是他绣的,多好看。就是宫院里的绣娘都没他这么能干,他什么都会。
就是不会生孩子,戚隐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
戚慎微点点头,她可有喜欢的人么?
没呢,戚隐说,他小时候住在山里,特别单纯,情情爱爱的,他不明白。
那便还有机会。悉心关照,天寒问她穿衣,三餐问她吃食,日日相伴,总有一天,她会被你的真情打动。戚慎微的表情很认真,切记一点,万勿与她讲道理。她如何说,且听便是,不必多做争辩。
戚隐一时间有些感动,鼻子里酸溜溜的。他没想到,他爹这个道门高标,竟然教他怎么追媳妇儿。虽然他想说爹你这样不行的,这样只能当姑娘身边流着哈喇子的小弟,最后送她和佩着锃亮长剑的剑仙绝尘而去。他爹也是单纯,大概因为他本人就是那个佩着锃亮长剑的绝世剑仙。不过戚隐没拆他台,只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会努力的!
日后成亲,记得上炷香,让你娘和我看看。戚慎微道。
爹,您要是不满意,可千万别生气。戚隐忐忑地说。
为父便是不满,又有何用?戚慎微轻轻叹了一声,左右是忧是喜,是苦是乐,都要你独自面对。
他的话儿藏着深深的无奈和忧愁,戚隐忽然想起巫郁离的话儿,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最残忍的不是夺走她唯一的孩子,而是将她从她唯一的孩子身边夺走。戚隐心里微微的疼,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戚慎微低下头,他的指尖在天光下变得透明。他轻声道:时候不早了,狗崽,为父该走了。
戚隐一愣,心里变得茫茫的,洪水从心底涌上来,在眼眶决了堤,怎么忍也忍不住。他等了他的父亲十八年,相见却不过短短一瞬。这才过了多久,才说了几句话儿?吃碗面条都比这久。他不停地抹眼睛,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爹,我舍不得您。
还有最后一事,戚慎微道,你师兄灵枢秉性倔强,然而刚过易折,剑道一途,杀生太多,煞气尤重。若道心稍有动摇,则步步深渊,万劫不复。狗崽,你若在他身边,当多出言相劝。
戚隐哽咽着点头。
不要哭,狗崽,戚慎微望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眷恋地流连,我留给你琉璃子,给你看那些往事,并非想让你悲哀,更不是想让你仇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很爱你。我希望将来有人问你父亲的名字,你会骄傲地告诉他,你是我戚慎微的儿子。
戚慎微微笑着落泪,他抬起手,想要帮戚隐擦掉眼泪,手掌却穿过了戚隐的脸颊。
他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道;你是我和阿芙生命的延续,你是我们的希望。你要记住,你活着,我们就活着。
戚隐泪如雨下,不停地摇头。
狗崽,为父要去见你的娘亲了,你该为我高兴。他的父亲最后说。
高兴,爹,我高兴。戚隐用力扯嘴角,可怎么努力也扯不出一抹笑容。
戚慎微留恋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过身,向着远方走去。茫茫世界中,他清冷皎洁的背影与那无垠的白色几乎融为一体。他信口占了一首诗,嗓音迢遥送进风里,吹到戚隐的耳边。
万里云风终一去,不知来处不知归。飘零一身无所有,唯恨此生、长向别离中。
再一眨眼,只见他化作一道霜色剑光,倏忽一去,便消逝在了远方。
戚隐站在那儿发愣,豆大的泪水滚滚而落。忽然,一道蛮狠的吸力拉扯他,他眼前一黑,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翻江倒海,再一睁眼,已经回到了小筑外头,琉璃子啪嗒一声,跌落在他脚边。他把琉璃子捡起来,戴在腕上,眼泪又一滴滴打在那剔透的琉璃珠子上。
他真的是难过了,好像一辈子的难过都在今天用完了,浑身无力,连心脏都懒得搏动。站在廊下发了会儿呆,如梦初醒一般,拖着脚回屋,推开门,跨进门槛,转进里屋,他哥还躺着,闭着双眼,很安详的样子。
戚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深夜了,星子低垂,一眨一眨,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没点灯,搬了张杌子,坐在他哥床边上,捂住脸,无声地落泪。
他想命运真是坏透了,他爹娘那样的人儿,一个是天底下头一号剑仙,一把归昧剑寒光四射,妖魔见了闻风丧胆,一个是天字第一号大美人,威风凛凛气势汹汹,会烧饭会洗衣,还能徒手把铁钎子拧成麻花。他俩就该是一对侠侣,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打败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征服满嘴狗屁的仙门同道,找到一个世外桃源,生一地的娃娃,最后被写进戏折子里,成为遥远的传说。可他们分离了十八年,一个化妖一个变鬼,死得还那么惨。
而他们的孩子是个没用的怂蛋,有个虎视眈眈的大巫即将取他的狗命。
戚隐从杌子上滑下来,坐到地上,抱着膝盖埋着头,缩成一只蜗牛。他忽然觉得好冷好冷,冰天雪地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小孩子一样坐在黑暗里哭泣。冻死了冻死了,戚隐抱紧自己的手脚,是倒春寒么,然后他恍然间发现,是他心里太冷。
一双温暖的手臂忽然环住了他,他抬起眼,看见扶岚寂寂的双眸。扶岚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伸进他的膝弯,将他抱起来,放在床上。扶岚刚刚醒来,就看见戚隐缩在床围子下面,像一个孤单的小孩。扶岚是个钝钝的人,这个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层,他总是很难领会情绪的起伏,情感的流动。不过阿芙曾经告诉过他,露出牙齿的笑容代表高兴,深深锁住的眉头代表愤怒,止不住的眼泪代表悲伤。他还记得阿芙说,如果你看到有人在流泪,要记得抱抱他。
于是他张开手,用力抱住了这个流泪的男孩儿。
弟弟不要一个人哭,哥哥在。
gu903();黑猫从绒布垫子里跳上来,钻进戚隐的怀抱。毛绒绒的黑团子舔了舔他的脸颊,喉咙里咕噜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