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他长长嗟叹了一声,那时候年轻气盛,违背了伏羲老儿的禁令,掺和了凡世的破事儿。不说了,说了伤心。
戚隐虽然心里好奇,但也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便没多问。扭头望见那具斜坐的白骨,又想起他哥来。不知道他哥现在在做什么,有没有想他。戚隐惆怅地叹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一个激灵坐起来,问道:对了,白鹿大神,我兄长扶岚是巴山神殿出来的孩子,您手下有没有哪个大巫有后代?没准我哥就是他的后代呢。
巴山神殿出来的孩子?白鹿疑惑地回过身来,巫祝终身侍奉神明,不婚配不生子不封荫不得财,若无罪过,死后跳出轮回,成为神的神侍,永伴神明左右,怎么会有孩子?他一挥袖,白雾腾腾而起,那些白色的魂灵又出现在了青铜柱上,喏,这就是小爷的神侍。
戚隐愣怔怔地瞧着他们,魂灵们沉默静立,白鹿面具下,露出一角苍白的下巴。他们挺拔静默的身姿,透出一种古老的庄严。戚隐结结巴巴地问:他们就这样,永生永世住在白雾里?
白鹿点点头,朝戚隐抬了抬下巴颏儿,你说你哥哥叫什么来着?
扶岚。戚隐道。
扶疏的扶,晴岚的岚?
戚隐点头。
这名儿挺奇怪的。
怎么奇怪?戚隐道,多有意境,不像我的名字,我小姨说我的名字是我娘在女娲像前掷千字筒,瞎掷出来的。
白鹿道:你在墓里是不是看见许多缠枝花儿?那个叫做扶岚花,是我神殿的图腾。这花儿十分奇特,茎须相连,根系相通,所有扶岚花都由一块大根生发而出。更有趣的是,这花儿遇风则逝,风一吹,就统统化成灰,飘得无影无踪。因为这种特殊的习性,它在下界活不了,只在小爷的月轮天上有。
他说着,抬起手,掌心里雾气凝结,化出一朵花儿的幻像来。他手一挥,那花儿晃晃悠悠地朝戚隐飘过来,戚隐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将它接住。那是一朵小小的白花儿,乍一看像个毛茸茸的小球,花瓣儿像一圈棉絮似的,依附在根茎上。戚隐一吹,花瓣儿飞向空中,像吹落了一圈细细密密的星光,一晃眼,便不见了。
戚隐望着那随风飘逝的花瓣,不知不觉发起呆来。用这样的神花儿做名字,人也像一朵清清静静的小白花儿,他哥难道是个花仙子么?他撑着下巴,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那个家伙怎么就不是个女娃儿呢?呆呆的傻傻的,要是个姑娘家多好,多招人怜爱。
他想起扶岚晚上在灯下做针线的模样,低着头,脖颈后面的领子矮下去,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后颈。要是扶岚是个姑娘,那他就可以戚隐心里怅然,支起身来,无意间牵动病脚,一阵钻心的疼。脱了鞋袜瞧,那毒疮已经蔓延到了脚背,青青紫紫,起了一层痧似的。
白鹿踅身瞧见,嫌弃地啧了一声,道:好恶心。
戚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白鹿落叶一样慢悠悠飘下来,掌心凝起暝朦的白光。他手掌拂过戚隐的右脚,那咒痧漆壳子一般层层剥落,一下便没了。戚隐惊喜地掰着脚丫子翻来覆去地瞧,那咒诅真的消失了。神果然是神,虽然瞧着不着四六,但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抬头想要道谢,却见白鹿的魂体淡了好几分,像是烟一样,快要散了似的。
戚隐怔怔地道:白鹿,你你的神魂
哦,白鹿低头看了看自己,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毕竟刚活过来嘛,太虚弱了,耗费丁点儿灵力就成这模样了。无妨,就算神魂散了,过几天又会重聚的。
戚隐略略安了心。
白鹿又道:看在你身上有小爷血脉的份上,提醒你一句,侍奉我的那帮巫祝向来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露出无奈又厌烦的神色,反正一言难尽。神墓是他们建的,贸然闯入者在他们眼里是犯了渎神大罪。所以墓穴一旦有人闯入便会自动封锁,让入侵者充作我的活殉。不过我已经将入口打开了,你要出要留,自己看着办吧。他对掖着手往神像飘,身影越来越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道,对了,不要碰
话儿还没说完,便不见了。
碰什么?戚隐不解。喊了好几声白鹿,没人答应,只好作罢。
从进来到现在,起码得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云知他们仍是没有出现,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贸然出去他又不敢,没准他爹就候在门口。挠了挠头,又画了好几张传音符送出去,期盼他们能快点儿瞧见。
戚隐决定再过一盏茶的时间,若没个信儿他就出去。等着等着,上下眼皮子打架,一个没撑住,打起盹儿来。梦里头瞧见扶岚,就坐在他边上,低头瞧着他,黑而大的眸子,依旧是那样专注的神气,像纯澈的琉璃珠,清清楚楚倒映着他的影子。戚隐望见他鼻子就是一酸,也不知怎的,像分别了半辈子的久别重逢,几乎要掉下泪来。他静静的,也不吭声,那样温和恬静的模样,真叫人喜欢。
戚隐忽然恶向胆边生,反正是梦,又不是真的,不如干点儿想干的。他身子一耸,撅着嘴扑过去,梦里的扶岚明显吓了一跳,按住他的脑袋,死活不让他近身。戚隐不依不饶,噘嘴就要往他脸上凑。
身后响起一个人惊恐的声音,黑仔,你梦里发春啊!
戚隐一下子惊醒了,眼皮子一抬,正瞧见戚灵枢冷得掉渣的死人脸,手还按在戚隐的脑门上,戚隐吓了一大跳,忙往后一缩。
云知走过来,凑趣儿道:这么激烈,梦见谁了?花姑娘?
你大爷的。戚隐满心尴尬,抬起眼四下望,戚灵枢在一旁整袖子,昭明站在边上仰头看白鹿神像,嘴里啧啧惊叹。就是不见方辛萧,便问:辛萧师妹呢?
云知露出头疼的表情,道:我们走散了。
他们几个盘腿坐下来,慢慢跟戚隐说他被掳走之后的事儿。戚隐刚被戚慎微拽上去,大伙儿慌忙要追,却在这个时候,长廊里的石像簌簌震动,一个接一个地开始龟裂。幽明的符光下,那些石像蜿蜒出枝枝叉叉的裂缝,石壳子碎裂,露出里面干瘪瘪瘦瘠瘠的人来。那些人通体深褐,带着一股冲鼻的药味儿,从石像里面走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是痛苦扭曲的表情,那五官像披了一层沥青,被高温融化了似的,狰狞恐怖。它们伸出干巴巴的双手,摸索着走向云知他们,凄惨地哀嚎。
所有人大惊失色,戚灵枢一面后退,一面御剑。凄冷的剑光织成一片濛濛剑雨,落在那些怪物身上。怪物捂着头脸惊恐地嘶吼,却一个也没有倒下,依旧一面哀嚎一面摸索着往戚灵枢的方向来。方辛萧和昭明先顺着方才戚慎微弄出的洞爬出去,紧接着是云知,戚灵枢殿后,所有人脱出。然而那些怪物也争先恐后地从洞里爬出来,口齿不清,凄惨地大喊着什么。
昭明心惊胆战地问:它们在喊什么?肾?他们要我们的肾?怎么的,都干成那样儿了,还想着壮阳么!
云知大吼:什么肾,它们喊的是神!
神?哪有神?昭明一面跑一面哭着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怎么这么邪门儿啊!
云知扭头瞧了一眼,差点儿没背过气儿去。黯沉沉的黑暗里人头滚滚,那些怪物伸着干枯的手臂,张着扭曲的大口,一面穷追不舍,一面尖嚎着:神,宽恕我们!宽恕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