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路的尽头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一路瞎走竟走回了瓦屋。扶岚坐在宽宽的水檐底下编竹筐,阳光照在他白皙的侧脸上,一圈轮廓都是柔柔的,氤氲在朦朦的光里。黑猫趴在他脚边摊着柔软的肚皮晒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戚隐垂头丧气地搬过一张杌子,坐在扶岚边上。鼻子里泛起一股辛酸,戚隐垂着头,他想起在姚家的时候第一次炒菜,十二岁的年纪,个头比灶台高不了多少,大勺和手臂一样长。好不容易炒出一盘菜小心翼翼捧上桌,小姨捏着筷子夹了块儿肉放进嘴,嚼了两下吐出来,道:败家玩意儿,炒的这是什么,想毒死我吗?
他想说他尽力了,翻锅的时候还不小心烫了手,燎出几个大大的水泡,可疼了呢。可他什么也没说,背着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用脚尖搓着地。算啦,他对自己说,无所谓的。
他现在也这样对自己说,算啦,无所谓的。
没人喜欢,无所谓的。
扭头看扶岚,这家伙一心一意编着筐,一个小小的竹筐在他手里渐渐成形。戚隐耷拉着脑袋问:呆哥,你还会编篮子啊?
扶岚点点头,阿芙教我的。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呆哥,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娘?
嗯,扶岚道,很喜欢。
戚隐张了张口,想问扶岚知不知道为什么他娘要离开。侧过脸看,恬静的男人低着头编筐子,竹篾在苍白的指间缠绕,他的脸上没有悲欢喜怒,眸色淡而平静,那么纯澈,像茫茫烟水。
戚隐揪着草梗问:呆哥,我娘跟你们一块儿住的时候,有没有招惹什么仇家?或者那个妖道有没有什么亲戚来寻仇?
扶岚迷茫地摇头。
黑猫打了个哈欠,道:张洛怀死了之后乌江太平得很,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瞎问问。戚隐忽然什么也不想问了,他拍了拍扶岚的肩,道:哥,要是你也娶不到媳妇儿的话,干脆咱一块儿搭伙过得了。咱苦命两兄弟都没人喜欢,打光棍也蛮好的,人不是非得要娶媳妇儿。
扶岚呆了呆,用力点了点头,好。
第22章惊回(一)
你们谁看见云知师哥没?流白站在篱笆外面喊,掌门师叔问他哪去儿了,现在都过了戌时了,怎么还没回来?
扶岚摇摇头,跟戚隐一起把晾衣绳上的被单收起来。桑若抱着大木盆儿把水泼在泥巴路上,站在自家院里遥遥地道:我也没见着。
他是不是在外面过夜啊?戚隐取了牙枝出来,蹲在屋檐底下漱口,咱门规不是摆着玩儿的么?还管他回不回门?
流白枯着眉头说:云知师哥和咱不一样,门规对咱们来说是摆着玩儿的,因为掌门说咱们能耍几个剑花儿学着乐就不错了,可云知师哥不行。
大师兄可是未来的掌门。桑青在对面脆声道,掌门师叔对他一向很严厉,剑术学不好要去祖师爷面前罚跪的。你瞧他那把有悔剑,咱们的都是破烂铁皮子,只他那把是正经的仙剑,那是掌门师叔砸锅卖铁买灵矿亲手给他锻的。
太惨了,锻把剑还得砸锅卖铁。戚隐吐出漱口水,拿巾栉揩揩脸,又道:你们白天见过他么?我清晨碰见他送兰仙姑娘下山,不知道有没有回来过。
大伙儿都说没,流白急了,道:师哥真是的,掌门师叔还在那边问呢。要是知道他夜不归宿,不知要怎么罚他。
虽然戚隐觉得云知这厮就该罚跪,好好抻抻筋骨,免得总是去祸害姑娘。不过毕竟师兄弟一场,戚隐挠挠头道:算了,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我去把他弄回来,我师父那边你帮忙搪塞一下。
换了身衣裳出来,扶岚已经蹲在钉耙上等他了,肥猫跃进戚隐怀里,跟着他一块儿上了钉耙。一路树影唰唰,扶岚这厮御钉耙跟奔命似的,狂风扯着戚隐和肥猫的脸,一人一猫眼歪嘴斜。戚隐抱紧扶岚的腰要他慢点儿,话儿还没说出口已经到了山下,钉耙蓦地刹住,戚隐一头撞在扶岚背上。
晕头转向地下了钉耙,捂着脑门往兰仙儿家走。两边屋檐下挂着一溜水红灯笼,马头墙上一轮黄澄澄的明月,飞檐翘角上蹲踞小小的脊兽,有些菱花窗亮着灯,别人家的人影在后面挪来挪去。走了半晌忽然发现不对劲,长乐坊又不是江南,哪来的马头墙?定睛一看,街道压根不是长乐坊的模样,倒是像极了吴塘镇。
戚隐瞠目结舌站在原地,道:这他娘的不是吴塘吗?呆哥,你钉耙御过了,把咱们送吴塘来了。
街面静悄悄,无人回应,戚隐茫然回头,竟发现扶岚和黑猫都不见了,空荡荡的大街上只他一人儿孤零零站着。
戚隐懵了一会儿,往回走,万籁俱寂,只有他的脚步声。走了好半晌也没见着长乐坊坊口的那棵苦楝树,他心里茫茫然不知所措,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姚家。在乌檐下站了一会儿,到底没进去,姚家只剩下一个老太太,见了面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算了。刚转身,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唤:小隐,回来了怎么不进门儿?
这声音熟悉极了,戚隐踅回身,正瞧见小姨立在灯笼底下。
他差点吓了个魂飞魄散,抖着嘴唇道,小小小小姨!
见鬼了,他姨诈尸了!
你这孩子,一家人等你吃饭呢。小姨走过来牵他,拽着他的腕子进屋。戚隐寒毛直竖,没敢撂开她的手,跟着她进了堂屋。姨爹、老太太都坐在桌前,小圆侍立一旁。小姨把他按在鼓凳上,姨爹慈眉善目地朝他微笑,戚隐瞪着他的嘴,想起数月前那九颗拳头大的干瘪头颅从他嘴里蹿出来。
鼓凳冰屁股,戚隐毛骨悚然地坐着,小姨执起筷子一样样给他夹菜,是不是又犯迷糊了?好好一个机灵孩子,被马车一撞,成这般傻不愣登的模样。
被马车撞?戚隐问。
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小姨满脸忧色,抚了抚他的后脑勺,戚隐疼得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脑袋后面竟然有个创口。
老太太愁眉苦脸,再给小隐寻个郎中来。小隐,你都忘了?三个月前你去给你姨抓药,脚下不看路,还没到药铺门口就让马车给撞了。脑袋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一躺就是仨月。
姨爹也揣着袖子叹气。
戚隐愣愣睁睁,瞧着这一桌子人儿,姨爹、小姨、老太太,还有边上站着的小圆,一家人整整齐齐坐在烛火里,饭菜的香味儿萦绕鼻尖,外头街道传来笃笃的敲梆子响,月亮挂在当空,仿佛他记忆里的妖鸟食人只是一场噩梦。戚隐觉得自己肯定是魔障了。一发狠,甩了自己一巴掌,大家都吓了一大跳。
小姨睁圆眼睛,喃喃道:完了完了,这孩子真傻了。远道,你还不快去请大夫!
好好好,我就去。姨爹慌忙离席。
戚隐脸上火辣辣的,疼得实实在在,面前的景象却没改变半分。大夫上了门,给戚隐搭了脉,又掰着脑袋细细瞧,说他颅伤未愈,脑子里还有淤血,得好好休养,等淤血散去,人就好了。
戚隐撑着脑袋,觉得不可置信。难道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都是他做梦不成?他记得凤仙嫁人了,可不记得自己被马车撞。抬头看大伙儿,灯火罩着大家的脸,都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好像很是为他的病情担忧。戚隐呐呐开口:那个,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见咱家出了怪鸟,吃了好多人,是吧?小姨道。
小姨你知道?戚隐一愣。
gu903();你有时候半梦半醒,说好些胡话,我和你姨爹趴在你嘴边听,净是些怪鸟、怪鸟的。小姨推他去睡觉,好啦,好啦,别想这么多了。越想人越傻,快去歇着,明儿早上起来病就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