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桢有一座宅院,就在临街路口,傍晚的时候,太阳会斜斜的照进来,整个屋子红彤彤的,看着很温暖。
英启随穆桢在人间住了三个多月,穆桢说,这是在人间的修行。
可英启想不明白,她初来第一界,便马不停蹄的来到人间修行的意义何在?
但英启也没反驳穆桢,既然是修行,在哪里修行都一样。索性将功法口诀拿了出来,继续修炼轮回梦幻之术。
今日,修炼完的英启睁开眼睛。
一切如常。
穆桢还是坐在门前,手上拿了个小小的刀子,在很仔细的削竹片。
身后是大把大把已经削好的竹篾子,长长的一条,七扭八扭的缠绕着,每一条都被削的很光滑。
地上满是碎屑,空气中弥漫着竹子的味道,混杂着太阳照射在竹子上的阳光的香气。
而穆桢,头上、身上,有竹子的粉末,还有竹子上被她削下来的小片。
她也不嫌痒痒,就一直不停的在那里削着。
削到手上都是碎末了,就“呼”一吹,任它纷纷扬扬。正好沾上额头的汗,黏在头上,头上有了一抹淡淡的黄白色。
她手上戴了一副袖套,身上有模有样的绑了个围裙,一身粗布衣裳。
这么看着,倒真像是乡村勤劳的农妇。
还是在等丈夫从田间归来的那种。
英启走了过去,脚踩在散落的篾条上,发出一阵“沙沙”的声响。
不知为何,这种响声听的人很舒服。
英启问穆桢,“我修行到什么时候回去?”
穆桢头都没抬,还在一下一下的削着竹子。
反问道,“你不是还没开始修行吗?”
说完,又“呼”吹了一下手中的篾条。
英启皱眉,“你没见我日日都在修行?你整日在这削竹子,我可是认真的躲在后院,一刻都没停。”
听到这话,穆桢放下了手中细长的竹条和小刀。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因为袖子上沾满粉末,她这么一擦,显得脸更狼狈了。
“叫你修行,是叫你来看人的。”
日落西山,太阳正好照在穆桢脸上,她的脸红红的,汗水折射出一阵金光。
英启只觉莫名其妙,“人有什么好看的?修行多年,有哪一日没见到人?”
“看人做什么?”她没好气道。
随后调侃穆桢,“你该不是做鬼差做久了,日日见鬼,现在才想着见人吧?”
穆桢浅笑,这是英启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这么温柔的神情。
“叫你看人,是为了让你爱上这人间。”
“做一个神灵,首先要做的,就是爱上你管辖的人间。他们将信仰托付给你,你就该爱他们。”
“我还是和天上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不一样的。我是老神,不习惯端着自己,习惯了爱人,也习惯被人爱。虽然时常跋扈,但不改爱人初心。”
英启挑眉,“时常跋扈?”
这个她可不敢苟同,您可是一直跋扈。
“时常”,这个时间,用的不太准确。
穆桢笑,“你觉得该如何爱人?”
英启道,“我不会爱人。我来自人间,一个凡人该受过的折磨我都受过了,要我去爱他们,这是不可能的。我修仙,就是为了嚣张的。我可是过够了当小媳妇儿的日子,要我再为不相干的人低头,断不可能。再说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有一点点爱人的样子吗?”
“穆桢,我只见你飞扬跋扈,只见你嚣张至极,只见你枉顾天条律法,只见你不顾人生死悲欢。你说你是个老神,我信你。可你要说你爱人间,我不信。”
穆桢笑,反问道,“你觉得一个老神,该如何爱人?”
英启想都没想,回答道,“那自然是悲天悯人,居于众生。众生苦,他亦苦;众生乐,他亦乐。心怀慈爱,与他所爱的人间待在一起。”
穆桢感叹道,“你说的,这是天地初开之时的老神了。现在这些老神,早已经历天人五衰,再没有了。”
“而且你也说错了。就算是天地初开之时的老神,也断不是你说的那般。”
英启道,“错了?”
穆桢答,“错了!”
她接着说道,“人性,都是神性的放大。人有七情六欲,神灵也有。只不过神灵能得到几乎所有他们想要的一切,于是七情六欲就被压制了。人世间的欲念被压制到最低,甚至于无,这便是上古的老神们。”
“可我不是,上古的老神受命于天,他们的生命是上天赋予的。而我,我是从人间修来的神灵。就算有上古的力量,依旧难以躲过人世间的欲.念。”
“因为有欲望,所以你见到的这个作为神灵的我,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穆桢抬头问英启,“你见过苍穹吗?”
忽然这么一问,倒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英启沉吟道,“破界之时,见过一面。”
“你觉得,她是不是比我更像一个神灵?”穆桢问。
英启答,“是。”
英启道:“她端正威武,凛然不可侵犯。九天之上的神灵,本就该是如此可望不可即受人尊崇的模样。”
“哈哈哈,”穆桢放声大笑,从地上起了身,“你又错了!”
“又错了?”
她目光灼灼,一字一句看着英启说道,“正是因她高高在上不可侵犯,所以注定了她只是一个真仙,永远做不了如我一般的神灵,得不到来自远古的力量。”
“天道从出生开始,让神灵做他的使者。天道,就是这人间,是你,是我,是他,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件件物件。一株草木,一汪清泉,都是天道。苍穹把自己放在天上,她就永远远离天道了。”
“她的力量,是靠修行得来的。天道时时刻刻都想收回这样不寻常的力量,所以他们不敢忘记修行,会有雷劫经历。而我的力量,是天道赐予的,这种力量,一旦给出去了,就再也收不回来。”
“现在你明白,为何世上只剩我一个神灵了吗?因为不可收回的力量,天道再也挑选不到合适的,能让他给出他力量的人。”
忽然,英启想到一个很恐怖的念头,“如果你想要毁了人间,是不是无人能挡?”
“并不是,”穆桢的眼神深邃,“我的力量很强大,但却不是毫无制约。没有天授的神灵,却还有天授的力量。有许多地方,许多东西,都还留有天道之力,只是它们以另一种形态出现罢了。比如诛仙草、阴水渡、断仙崖……现在的那些真仙们,一个个对这些东西畏惧无比,唯恐避之不及。”
“叫你来,也正是因为我一人无法匹敌这些力量,需要帮忙。”
“可我依旧无法爱你所爱的人间。”英启淡淡道。
穆桢朗声一笑,“那就不要爱好了。”
“反正你已经修成真仙,去人间机会甚少。你这辈子,做神灵也无望,爱人或是不爱人,都无妨。”
“那该如何去爱?”英启不解。
穆桢道,“守护。我想成为他们,想成为众生中的一人,所以这人间,就像是我的梦境一样,让我深爱着,守护着,害怕有人把我的梦打碎。”
说到这里,穆桢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憧憬和渴望。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羡慕这些凡人。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普通人,有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爱人。一直以来,我都想做一个手艺人。”
此时,穆桢再一次坐到了地上,把竹条和小刀捡了起来,开始一下下削着。
“我想着自己能有个丈夫,太阳出来了,他下田去干活,太阳落山了,他就回家。而我,坐在家里削竹片,做灯笼。做好了灯笼,拿到集市上去卖。卖了钱,买上一斤肉,好好做一顿饭,吃的嘴巴亮亮的。”
“平常的日子,我会上山摘野菜,他上山砍柴,粗茶淡饭,偶尔食点荤腥。就这样一辈子,特别幸福的、简单的一辈子。”
“我们会为了吃一顿肉高兴,会因为买了一件新衣裳穿了脱脱了穿欣喜不已,去田间散步,去街上赶集。让人群拥挤,我们的手牵的紧紧的,牢牢的,谁也不放开谁。”
穆桢的眼神很温柔,说话的声音很温柔,整个人都柔软无比。
这一刻,她褪去了身上所有的锋芒,当真带了镇定人心的力量。
此时的英启,才算是真正看到了穆桢身上的神性。
英启想,穆桢在从前,一定有一个很爱很爱的人,因为那个人,爱上了这个人间。
因为她所描述的一切,太过具体了,具体到让人在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她求而不得的渴望和悲伤。
她在温柔的笑,可是骨子里,却散出了一抹淡淡的遗憾。
她说,“只可惜丈夫是没有了,我只能做个手艺人。每天在家里削竹片,让太阳把我的脸照的红红的,安安静静,不知不觉便过去了时间。那些年我一个人的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时间很多,这么过着,虽然不快,却也还行。”
英启心念一动,试探道:“你就是从第一界的人间飞升的吗?所以对人间特别有感情。”
穆桢摇摇头,手上动作没停,“不是,从第一界,也从第二界,也从第三界。那个时候还没有三界,也没有三千小世界,更没有各个界位之间的结界。我的那个时候,天地还是一个整体,只有东南西北四方。等到四方平定,三界才开始破碎划分,又在下两界分出了许多个小世界。”
英启还想问些什么,穆桢神色变淡了。
她说,“明日就是花灯节了,过了节,我们就回去吧。”
英启问,“可是有什么讲究?神灵不能在人间过节?”
穆桢停住了手,自嘲的笑笑,“哪有什么讲究?只不过我受不了这节日快快乐乐的氛围,所以过完节后,我得躲起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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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桢没有骗人,花灯节很热闹。
一大早的,整座城就吵开了。
英启虽然不喜欢热闹,但昨日被穆桢那么一说,忽然也想体验一把被人拥挤的感觉来。
在人间活着,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一上了街,英启便即刻后悔了。
穆桢喜欢被人挤,那是她的事。她可是一点都不喜欢被人挤!
上街之后,英启已经不知道自己被人踩了几脚。
雪白的鞋子,如今早已被一个又一个的脚印踩成了灰色,几处被踩的过分的地方,一片黑。
平日里那些走街窜巷的小贩们,今日齐齐聚到了一起。你来我往,叫卖声越来越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
孩子们叽叽喳喳,兴奋的很,似乎在和小贩们比声音大,一声高过一声。
带了孩子的母亲生怕自家孩子不见,时时大骂一声,要把跑到别处的孩子喊回来。
喊回来之后,又开始一阵怒骂。
因为街上吵闹的紧,于是怒骂声比之寻常,还要来的猛烈七分。
小孩子们在人挤人的时候,趁着夹缝穿来穿去,手上拿了糖果和其他吃食,黏腻腻的,抓着她的衣裳就往上蹭。
还有更小的孩子,因为站在地上可能会被人踩到,于是父亲就把他们架在了脖子上。
这下可好,鞋子直接踢到了英启的肩膀。
有一次直接踩到了她的头,蹬了她一脚,蹬乱了发髻,甚至蹬下了一根发簪。让她暴跳如雷,只差拔剑出来削削削!
至此,英启陷入了深深的郁结。
此刻人来人往,就算往回赶,也免不了再一次被践踏。
就这么,英启把穆桢给记恨上了。
她把人间描绘的这么好,怎么不见她自己出来经历经历?一大早的,不知道躲到哪个地方逍遥去了。
英启说穆桢逍遥,在别人看来,这话委实是不假的。
因为穆桢今日在河岸边客栈租了个房间。
这个房间临水,风景甚好,到了夜晚,正好能欣赏流过的一河花灯。
是夜,穆桢坐到了窗边。
窗户临水,探出一点点,就可以触碰到水流。
这个时候,人们已经开始放河灯了。
一低头,一盏盏河灯便摇曳着过来,顺流而去。
她眼见万千河灯流过,对面一片姹紫嫣红,孩童少女成群结队的欢笑,熙熙攘攘的人群映衬着天上的烟火。
穆桢笑了笑,忽而有一阵风吹过,险些吹翻室内的烛火。
她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又低头看了看河灯。
听说,每一个河灯都承载了对亡者的思念,会将自己的思念带到亡者身边。
明知是假,穆桢也想学着凡人放一盏河灯。
她真羡慕那些凡人,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可以肆无忌惮的骗自己。
穆桢的眼睛红了点,只有一点点。
“刷”一声,猛地,穆桢把唯一的一扇窗户关上了。
她讨厌人声。
曾几何时,在这种时候,她也是喜欢热闹的。
后来身边没人了,她便厌恶别人成群结队。
这仿佛是在嘲讽她:看!这个人一直孤零零的!
室内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窗户之外,是无尽的热闹;窗户之内,是死一般的寂寞。
她有些赌气的滚上床去,把被子盖过头顶,心里有些埋怨起外头热闹的人来:上一次过花灯节,她身边也是有人的!
这么想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第84章
回到仙界之后,穆桢带着英启行色匆匆,却不知二人要赶往何地。
英启御剑飞行,听耳畔风声呼啸而过,不由问道,“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穆桢神色冷淡,“阴水渡。”
“阴水渡?!”英启吃了一惊。
当初她们便进入过阴水渡一次,要知道,那一次的经历可算不上好。
“去阴水渡干什么?你不是说那地方真仙唯恐避之不及吗?要是我们掉进去,岂不是也和上次见到的那个人鱼一样?”
穆桢道,“小心一点就好。我必须去那里!”
“为什么?”英启问。
穆桢回道,“传闻说,阴水渡的长阴灵君手中,有能让人恢复记忆的宝物。”
“所以你要去借?”
“不。”穆桢否决的飞快,“我要去抢!”
她解释道,“阴水渡承载了天道的力量,能斩杀神灵。长阴灵君是阴水渡的主人,它的性子,实在是不好相与。平时那些真仙之所以这么避着阴水渡,长阴灵君也是极大一个原因。”
“长阴灵君会把那些真仙暴打一顿不成?”英启好奇。
穆桢道,“真仙的事情,哪里是暴打一顿这么简单的?长阴灵君性格幽暗,真身乃是一条黑蛟,嗜血小气,古怪得很。稍有不对,便要把人扔进阴水渡。进了阴水渡,便是它的仆从。它住在阴水渡里,阴水渡本就没什么活物,又不像其他真仙能给自己造宫殿,前呼后拥的,数亿万年下来,性子越发怪异,不像个神物,倒像个魔物。”
听到这里,英启忍不住抽抽嘴角。
你知道它是个魔物,还知道它继承了天道的力量,却要她一个刚刚飞升的小仙掺和进去,是不是离谱了点?
知道人家嗜血小气,你还要去抢人家东西?
人家都避着长阴灵君走,生怕被它扔进阴水渡。你倒好,上赶着给人家找不自在,给自己找不自在。
想到一会儿将到来的一场硬仗,英启难免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天晓得长阴灵君到底有继承多少天道的力量,要是穆桢打不过它……
那自己简直必死无疑。
穆桢的梦幻轮回之法听着玄妙,用着玄妙,跨级打人不在话下。
可她也说了,这些修者,修的都是天道不允许的力量。不像她,她是拥有天道之力的人。
面对同样拥有天道之力的长阴灵君,还是活了数亿万年的长阴灵君。
英启觉得,但凡长阴灵君每日愿意拿出一炷香的时间出来修炼,修了数亿万年,也早就登峰造极了吧。
更别提按穆桢所言,阴水渡寂寞的很,长阴灵君除了修炼,好像还真没什么事干。
想到自己即将面对一个苦心修行数亿万年,备受天道宠爱,说不定还自带了几样惊世骇俗的天赋神通,脾气暴躁,嗜血好杀的蛟龙,英启深深的看了一眼穆桢的后背。
也不知道现在逃跑来不来得及?
穆桢一回头,看到的便是英启一脸幽怨的看着自己。
她没好气道,“没要你和长阴灵君动手,你就好好呆着,帮把手就行。等我把它打的差不多了,你去扫个尾,看看它把东西藏在哪儿。我拖住它,你去找东西,找到就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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