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糟了!”顾清流打断了她的话。
“顾家在军中一家独大,要我真应了这名字做了清流,”他笑的嘲讽,“帝王将相,我顾家不就占了后半?”
看不出来,他倒是活的清醒。
莫名的,英启忽然有点同情他。
人生而在世,身不由己。
顾清流有铮铮傲骨,他那通身的书卷气,遮掩不住,看了直叫人道一声谦谦君子。
可话里话外,满满是不敢进取的意思。
若一个无才无德之人出生显贵,此生必是痛快肆意。可顾清流不一样,英启只一眼,便将他看明白了。
他不甘平凡,却又生在烈火烹油的富贵之上,再往上,便是粉身碎骨。于是只能收敛一身傲气,留给世人玩世不恭。
也许和他待在一起并不那么难忍,英启这么想着。
她喜欢克己的人,喜欢内敛的人,喜欢愿意把自己藏起来的——阴森森的人。
第66章
看着牵马走在前头的顾清流,看着他那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英启想给他一拳头。
任她怎么也想不到,顾清流居然敢只带着她就出门了。
她这个护卫,居然是唯一的一个护卫。
她紧了紧手里的僵绳,牵动马头跟在顾清流身后。一张脸巨臭,阴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下雨。
顾清流倒是兴致颇高,还在感叹,“你看这百姓的生活,他们也在自得其乐。人们总是艳羡钟鸣鼎食之家的富庶,要我说来,还是寻常百姓家更易得欢喜。”
英启声音低沉,“那你是没见着他们吃不饱饭的样子,等你饿上三天不吃不喝,你就知道你这个小侯爷做的有多快乐。”
“而且这里是魏国。”英启道。
顾清流回过了头,好奇问道,“魏国怎么了?”
英启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打人的冲动告诉他,“盛夏时节,魏国暴雨,上游洪水决堤,我们处在下游,正是百姓流离失所的时节。”
“原是如此。”顾清流若有所思,当真在忧国忧民。
英启低声吼了一句,“你还不明白吗?”
此刻他是当真不明白了,好端端的怎么生气起来?
“怎么了?”他问。
英启忍着怒意,“魏国朝堂混乱不堪,百姓吃不饱饭,卖儿卖女。各地混乱不堪,山贼横行。这个时候,说句生灵涂炭也不为过。”
“你这个时候只带我一人出行,是自寻死路不成?”
顾清流定眼看她,认真道,“我相信你。”
“如此更是糟糕!”英启脸黑了个彻底,“你这样,是在给我找麻烦。”
“我要是不找麻烦,你又如何能挣银子呢?”顾清流摊手,说的理直气壮。
“莫不是还想着装神弄鬼骗钱?你是个有本事的人,靠着自己的本领吃饭,难道不更好?”顾清流反问。
装神弄鬼,又是装神弄鬼。
自上一次英启冷不防的说出自己是神仙之后,骗子的形象在顾清流心中扎了根。他是卯足了劲要把她往歪路上掰回来。
英启冷笑,“你就没想过世道这么乱,我又是个骗子小人,要是我救不了你,我可是会逃跑的。”
顾清流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放在眼前荡了荡,“放心,我带了令牌。若你实在解决不了,自有官府帮我们。”
要是有可能,英启真想把他脑子敲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
“这里是魏国!陈魏二国日日征战,暴露你定国公二公子的身份,只会让情况更糟糕。”英启冲到顾清流身侧,压低了声音提醒他。
“所以不是还有你吗?”他低头,看英启的眼神带了一抹韫色。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定会沉醉在这一片深情的汪洋之中。
可英启只想着这双眸子甚是美丽,不知挖出来放在屋里当摆设好不好看。
又绕回去了。
英启不愿多言,偏头不再理他,把他甩在身后。
顾清流跟了上来,问道,“阿英,你是哪国人?”
英启没有答话。
顾清流自言自语道,“让我猜猜,嗯……你是楚国人吧?”
“为什么?”
顾清流笑道,“虽说你对魏国局势相当了解,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自己是个神仙。这种骗术,只在楚国有用。”
“不管是陈国人,还是魏国人,都不会这样去骗人的。”
英启再一次告诉他,“我不曾骗人。”
“是是是,”顾清流好笑,“你武功盖世,骗骗愚昧的老百姓你是神仙,他们也能深信不疑。”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个劫富济贫的侠女,让楚国的老百姓奉若神灵?”他忽然将脑袋凑了过来,嘶哑的嗓音带了三分暧昧。
英启面无表情的把他脑袋推回去,淡淡道,“不是。”
不仅不是,甚至于她从来都没有把百姓放在眼里。
当她做一个凡人的时候,杀人放火无所不及。
当她做一个修者的时候,一心只想为自己谋利,让自己飞升。
说来说去,不过自私二字尔。
胸怀天下,还是等她走到更高的位置上再来考虑吧。
深陷困境之人,自己尚且来不及看顾,遑论关心他人?
她爱过她的母亲,结果母亲抛弃了她,送她来到这样一个对于修者来说的不毛之地。
她爱过她的家人,结果她的家人只当她软弱可欺,占去了她全部资源。
她还爱过凡人,爱过家中弱小的仆从,可他们总是利用她的好心谋取不堪的利益。
所以现在,她谁都不爱。
她学会了自私自利,并贯彻始终。
沿路有人行乞,英启没给他们一个眼神;宅门内的管事在鞭打小仆,英启对凄厉的叫喊声无动于衷。
每个人都该学会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而不是依靠他人的怜悯度日。
路面有个蓄满泥水的大坑,嬉闹的孩童掉了进去,而英启顿住了脚。
她害怕飞溅的泥水沾染她的衣裳。
顾清流冲了过去,飞快的将人提起。
孩子满头满脸的淤泥混在一起,看着脏兮兮,让人嫌弃。
顾清流脱下外袍,裹住了那小孩,孩子在大声嚎哭。
他示意英启把东西拿好,温柔的看着孩子。
“你母亲呢?”他问。
第67章
孩子似乎被吓傻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清流拢了拢盖在他身上的衣裳,把人抱了起来。
同时,不忘叫英启拿帕子。
“阿英,把你的手帕拿来。”
“干什么?”英启站在原地没动。
“给他擦擦,脏了些。”
“既然知道脏,那就别再浪费一条帕子。”她一动不动。
“阿英!”再开口,顾清流语气稍稍严厉了些。
英启此时才不情不愿的将怀中的帕子掏给顾清流。
当然,掏的是他的帕子。
他喜欢干净,要求英启身上为他带手帕。
顾清流将孩子细细的擦干净,街上人来人往,无一人注意到他们。
行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不曾注意到街上发生的小小意外,也不关心这些或许时常出现,又或许不常出现的善举。
等到把人擦干净,英启发现这孩子长的黑了些,一看就是山间田野里跑的,一点都不好看。更别说还瘦瘦的,连可爱都沾不上边了。
她轻轻的“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的不满。
同时也希望顾清流能快点把人放开,继续他们都旅程。
谁知,顾清流像是没听到似的,继而问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的很温柔,一看便让人想亲近。
孩子似是被他的温情感染,稍微放松了些,怯生生的操着小小的嗓音说到,“阿青。”
“阿青。”顾清流揉揉他的小脑袋,喊他的名字。
“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他蹲在阿青的面前,耐心的问。
阿青看他的眼神楚楚可怜,有点点害怕。
对陌生人的恐惧终究还是被顾清流道温和打败,阿青点了点头。
顾清流笑了,他一把将孩子抱到马背上,自己也坐了上去。
他吩咐英启,“阿英,走!送他回家!”
英启面色不霁,提醒道,“这和你游学的路线相悖。”
顾清流笑意满满,“游学,便是为了看尽世间风景,太过一板一眼,岂不是失了本心?走吧,我一个侯爷都不矫情,你江湖儿女,又何必斤斤计较?”
顾清流“驾”了一声,将阿青护在怀中,马儿开始向前。
英启极不甘愿的跟在身后,看前方顾清流和孩子轻声细语。
她翻了一个白眼,看到前头脏兮兮的孩子只觉浑身痒痒,恨不得给他使一个净身诀拾掇一下。
却又不敢在顾清流面前暴露仙法。
阿青是第一次坐在马上,他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生怕从马背上摔下去摔断脖子。
感受到了他的紧张,顾清流把他搂紧了些,安抚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阿青给了他一个大大大,羞涩的笑脸。
他好奇的摸了摸马背上的鬃毛,为此刻的奇遇感到欢欣。
“阿英!”顾清流忽然喊到。
英启淡淡“嗯”了一声,算做回答。
顾清流道,“去买一串糖葫芦。”
“我看你是疯了。”
“别小气,去吧。”顾清流好笑,哄着她。
英启牵动缰绳,给买糖葫芦的小贩扔了块碎银子,买下他的摊子。
然后故意为难似的把整个扔给了顾清流。
顾清流无奈的接住,差点被一棒子的糖葫芦从马背上打下来。
街市上依旧热闹,只是热闹之中带了几分凄楚。
道路两边的小贩大声的叫卖着,逛街的妇女带着孩子穿行,时不时还有孩子在对母亲撒娇耍赖,非得买到喜欢的东西才肯从地上起来。
而小贩的身后,道路最侧的尽头,却是满满的乞者。
众生百态,那些各样困苦的,都在这条街上汇聚了。
第68章
顾清流带着英启来阿青村子时,才发现村子已然破败的不成样子。
刚刚过去不久的洪灾并未让村子马上恢复,相反,不曾被死亡带走的人们,活的更加痛苦。
马蹄踏过的道路飞溅起四散开的泥点子,一家又一家子的人们拥挤在座座断壁残垣之中。
塌了一半的墙壁,没有屋顶的房子,斜斜的挂在墙上的大门仿佛下一刻风一吹,马上就会扑倒在地。
二人来时,村里人还在忙着修补房子。乍一见如此光鲜亮丽的两人,竟是有些不敢抬头看,只敢趁他们不备之时偷偷瞄一眼,止不住的好奇。
而阿青则兴高采烈的坐在马背上,带了点小小的骄傲。
这是他第一次骑在马背上看人。
来时的一路,顾清流已经和他混熟了,他真心当顾清流是自己的朋友。
到了家门口,阿青拍了拍顾清流的手臂,仰着笑脸指了指对面的小屋,告诉顾清流,这就是他家了。
英启只朝那头看了一眼,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座房子断了一半,像泥塑的似的被水溶了另一头。
顾清流翻身下马,把阿青抱了下来。
阿青迈着欢脱的步子撒腿跑了进去,边跑还边喊着,“爹!咱家来客人了!”
英启一路看着阿青,直到看到他爹出来。
那个男人先是一副不可遏制的怒意,但在见到他们之后,怒意转化成了讨好的笑脸。
阿青眼里藏着怯意,见到他爹笑了,他的怯意消散,彻底化作欣喜。还伸手拉住了他爹的破衣袖。
有古怪。英启心道。
忽然耳边传来戏谑声,“莫不是你也要我抱下来?”
低头,看到顾清流一脸玩味的看着她,说完话后,把马鞭扔给了英启,笑着走进了阿青的家。
英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从马上下来了。
随手把马匹栓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条鞭子走了进去。
阿青他爹三步两步的迎了上来,讨好笑道,“来客人了?”
他把手往衣裳上蹭了蹭,像害怕被嫌弃似的。也不敢把手伸出来,只连声道,“屋里坐,屋里坐。”
顾清流道了声谢,随着他走了进去。
隔壁有人喊了句,“老杨头,你家还有这么富贵的亲戚啊?”说话声带着艳羡。
阿青的爹忙笑着解释,“客人,客人。”
走进屋内,是肉眼可见的潮湿。
所有的东西仿佛都湿哒哒的贴在一起,那些棉被衣裳之类的物件沉重的贴服着,空气中泛着水腥味,其中还夹杂了霉味,让人鼻子一阵不舒服。
相比英启直接的黑脸,顾清流只微不可见的皱皱眉头。也好在英启一直面若锅底黑,否则让人明白的看见她的嫌弃,倒真不好办。
一座不大的屋子里住了十几口人,男男女女,有老有小。看见人进来,纷纷站起身,无措的看着他们二人。
老杨头冲着一个妇人道,“傻婆子,快给客人倒点水!”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才着急忙慌的取碗倒水。
屋子里碗筷本就不多,英启不着意的瞥了一眼,看到装水的那个小瓮缺了个大口子。
待到一碗水递到跟前,碗口缺了好几个口子,上头还亮晶晶的漂浮了些灰尘。
许是妇人怯生生的眼神触动了她,英启接过碗,喝了一口。
顾清流微笑着道了谢,不动声色的把碗接在手里,而后递给英启,一口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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