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熹叹了一口气,他是知道的,母后时常会发疯。在他小时候,有时看着他,忽然间便会笑起来。
那抹笑意,卫熹不知该如何描述,但似乎,可以与狰狞二字相连。
母后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战利品。仿佛自己是在角斗场上胜利的猛兽,又像是丛林中获胜的猎人。她的眼睛里,带着高高在上与鄙夷,同时,深处又藏着恐惧。
“今日又怎么了?”他问。
宫人们毕恭毕敬的回答,“娘娘生气,故而将奴才们赶了出来。”
又是这么一个囫囵的回答。
宫人们不知道母后为何生气,他也不知道母后为何生气。
卫熹心头升起一丝烦躁,静静地等在门口。
其实他与母后并不亲近。
从幼时起,他便跟在父皇身边。印象中的母后,只有在想取得父皇关注时,才会稍稍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这和那些在后宫中争宠的妃子并无两样。
他不喜欢。身为皇后,本该母仪天下,仪态端庄,岂能和后妃一般矫揉造作?
卫熹没有走进皇后殿,转身离开了。
“不必告诉母后我来过。”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喊来他的贴身侍从,“阿曹,你和我去一趟城外。”
“是。”阿曹大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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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驾!”
“驾!”
卫熹在郊外策马飞奔,只觉心头有一股郁结之气需要散尽。
良久之后,经过一方良田,“吁”一声停下了马。
阿曹跟在身后,只见卫熹盯着前方某处一动不动。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一个跌倒在地啼哭的小儿正被母亲耐心的哄着。
就这么注视了许久,等到小儿被母亲牵走,卫熹才出声道,“阿曹,你说,这天下的母子关系,是不是都该是这样?”
阿曹低头,闷声道,“阿曹不知。阿曹自幼便到宫中随侍殿下,与家人关系并不亲厚。”
卫熹叹道,“看来我两一样。”
“没关系,你既无家,那便将我当做家人便可。”
阿曹翻身下马,慌慌跪倒在地,“殿下,阿曹卑贱之人,怎配做您的家人?您是阿曹的主子,阿曹这一辈子都忠心于您!”他匍匐的身子,让人无法看到他眼中的亮。
卫熹看着他,笑,“随你吧。”
他看着远方出神道,“你知道吗,阿曹?这世上的母子,本该都是如此。我数次在民间辗转,见过无数次母亲牵着小儿在路上行走。这世上所有的母亲,似乎都有一颗爱子之心。可我的母后,好似没有。”
阿曹闭紧了嘴巴,大气不敢出。
“小时候我也会跌倒,每当这时,我也希望母后将我抱起,可母后永远连一个眼神都不愿分给我。”
“呵,”他自嘲的轻笑,“当父皇在的时候,母后会看我几眼吧。”
“其实我很羡慕康柔,周贵妃那么宠爱她。我的世界里,却只有先生,无数个教习先生。”
阿曹道,“殿下,您是储君,自然和公主不一样。”
“也许吧。”
卫熹牵动缰绳,调转马头,道了声,“回去吧。”
第51章
沈南云站在皇后殿前,门口的小太监正要通报,她手指轻点唇畔,“嘘”了一声。
殿内打砸的声响依旧,蒲柳似乎已经放弃了对赵偲的劝说,只让她不再压抑自己,释放内心的苦闷。
沈南云轻轻一笑,她还像当初那么美,一笑,便让人移不开眼。
她一步步迈上台阶,最终,推开了大门。
赵偲被来客吓了一跳,彼时她手上正拿着一个花瓶想往地上砸,见人进来,冷冷的把手中的物件交给蒲柳。
她眼角上扬,似是要居高临下的看着沈南云,轻抚鬓角,把些微凌乱的发丝拢了回去。
“你来干什么?”她端正做好,仿佛自己坐的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宫殿,而非现如今这满目狼藉的屋子。
沈南云轻抬手,示意奴婢给她搬了张椅子,慢悠悠的坐定。
赵偲冷笑道,“真是个下贱胚子,和从前一般不懂规矩。本宫没叫你坐,你也配坐下?!”
说话声逐渐尖利刻薄,与她平日里的端庄全然不同。
沈南云道,“行了吧,我是皇贵妃,也算能和你平起平坐。再说了,我们两都这样了,何必再拘泥于那些礼数?但凡我们知点礼,也不会跑到对方的寝殿内杀人啊。你说,是不是?”
说话时,沈南云看着赵偲,抑扬顿挫的,漫不经心之中,带着股嘲讽,听的让人火大。
赵偲手指握住靠椅扶手,指节发白,表情古怪。看得出来,她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火。
想到皇帝对花染尘的宠爱,赵偲明白自己不能太过为难她。
遂下逐客令道,“滚,这里不欢迎你。”
沈南云连看都没看她,只在摆弄自己新染好的指甲,红艳艳的,特别好看。
“我知道这里不欢迎我,但我忍不住还是想来啊。”
她看着赵偲媚笑道,“你知道吗?我才出宗人府,换好衣服第一件事就是过来和你打招呼。”
这一次,她站起了身子,走到赵偲面前,轻声道,“你知道吗?有个秘密,我守了二十年,今天,是我验收的日子。我迫不及地的来找你呢。”
赵偲心头猛地一跳,对花染尘即将说的秘密感到恐慌。
但她并没有继续,而是在殿内踱着步子,缓缓道,“知道吗?我在宗人府呆了二十年,每一天都很难熬。”
“被赶出宫外无名无分的囚禁,真的很痛苦的。可是这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我要一天天数着日子,计算着今天。”
“因为今天,是报复你的日子。是让你和我一起疯的日子。”
沈南云一下子走到了赵偲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声音软糯,一字一顿的告诉她,“我是个疯子,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吗?为什么我会那么安生的在宗人府躲二十年?”
“难道我没有出来的机会?不,我有。陛下无数次想接我出来,可我拒绝了。为什么?因为我怕自己忍不住,忍不住把那个秘密告诉你。”
她松开了赵偲的肩膀,如释重负道,“幸好,我还是忍到了这一天。”
她笑,朗声道,“皇后娘娘,屏退左右吧,让我来把那个秘密告诉你。”她张开双手,陡然间,竟生出了一抹豪情。
这样的花染尘让赵偲害怕,她额头青筋微跳。
紧接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退下。”
蒲柳喊道,“娘娘!”
她知道皇贵妃疯,一旦动手,皇后娘娘不是对手。若屏退左右,皇贵妃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举动该如何是好?
赵偲看了她一眼,冷声道,“她想做什么,二十年前就做了。退下吧。”
等人全都退下,整座大殿内只剩她们二人。
赵偲冷眼看她,“说罢,你想说什么?”
沈南云看到她手指越攥越紧,显得紧张极了。
她好笑,扯开了话题,道,“听说太子殿下颇为仁善,被陛下教养的极好。这后宫在你的压制下,并无其他皇子出世。”
赵偲脸上划过一滴汗,手指抠住扶手,从椅子上扣下了一点木屑,“你想对熹儿做什么?”
沈南云道,“哪里是我想对他做什么?是你想对他做什么才是。”
她慵懒的坐回椅子,“在我的孩子出生的那个晚上,我亲自剪短了他的脐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好了要怎么报复你。”
“然后,我成功的做到了。”
接下来的话炸的赵偲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紧接着涌起了无限的怒火,烧断了她的理智,让她提起剪子从殿内冲了出去。
沈南云看着赵偲发疯,看她冲出寝殿,仪态万千的走了出去,淡淡道了声,“回宫。”
蒲柳早已带着侍从追了过去,但拦不住愤怒的赵偲。
赵偲的脑海里环绕着花染尘的话,一字一句,痛的让她几欲癫狂。
“我把我们的儿子换了,我想着,让你帮我把儿子养大,让他做太子,当皇帝。”
“后来我又觉得不够,万一将来你发现了怎么办?所以,我跑到你的寝宫,杀了你的女儿。然后,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杀了你的儿子。”
“怎么样?这个计划是不是很完美?我杀了你的女儿,你杀了你的儿子,你还帮我把儿子养大了。哈哈哈……”
沈南云的笑声回荡在她脑中,宛若一个魔咒桎梏住她,让人什么都不想,只想杀了她的儿子泄愤。
迎面走来一个青色的身影,读书时的太子,总是穿着素净,温文尔雅。
“母亲……”
刚一行礼,赵偲一剪子刺向了他。卫熹躲闪不及,被刺到了肩膀。
“啊!”内侍的惊叫声不绝,一大帮的人扑到赵偲身上,并把卫熹护到身后。
皇后疯了。
自那日皇后刺伤太子之后,便被皇帝囚禁在了寝宫。
说她疯了,其实没疯。
她意识清明,只是要杀太子。
谋害太子乃是重罪,哪怕身为皇后,哪怕身为太子的亲生母亲。
卫明睿趁机发作赵家,一连几日,或贬或关了赵家几位大臣。
赵家把持朝政已久,赵偲在后宫飞扬跋扈。他布局二十年,赵偲正好给了他一个筏子发作。
他只有一位皇子,既然如此,便更该为他好好打算。
他尚且为赵家所扰,若是卫熹登基,这天下,不知姓卫姓赵?
没有外戚之忧的太子,才是他要的储君。
卫明睿有些烦闷,扔下了手中的折子。
赵偲当真是疯了,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杀。
早知她会如此,这么些年也不必处心积虑的想要如何分离太子与她的关系。
一双柔夷覆上额前,给他轻轻按压。
卫明睿把人拥入怀中,轻声道,“皇后发这样的疯,吓到你了吧?”
“这么些年,她连个后宫都看不好,你一出来还得受这个累,委屈你了。”
沈南云搂住他的腰,把脑袋埋入帝王怀中,小声道,“妾倒是无妨,只是太子殿下,必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不如让妾照料太子可好?”她抬头问道。
卫明睿拧眉,沉吟半晌方答,“也好。东宫一直便是赵偲把控,你多盯着,省得她又弄出什么乱子。”
“嗯。”
室内烛火摇曳,月亮悄悄躲到了云层后。
沈南云轻轻喘息,闭上了眼睛。
很好,接下来,她有了足够的时间,让儿子和她相认。
幸好,幸好赵家跋扈,幸好赵偲疯狂,也幸好,卫明睿刻意提防太子和皇后亲近。
第52章
卫熹睁开眼睛,看到的一个便是满头珠翠袅娜身影。
此人长相极为艳丽,头顶珠冠上的流苏垂到耳边,带着一抹风情。
他知道这个女人,他父皇的宠妃,他母后一生恨不得生啖其肉的女人。
卫熹张张嘴巴,嗓子干涩,无法发声。
皇贵妃见状,连忙给他递了杯水。
她面色关切,毫不作假。可卫熹也曾耳闻她与母后之间的嫌隙,实在不知此番作为是何故。
皇贵妃实在是过于殷勤了些,等到她即将离开,卫熹没能忍住,道:“皇贵妃娘娘,你与母后不和,纵是你对我再好,也不及母后的生养之恩。”
沈南云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好笑道,“可我听说,皇后娘娘自幼与你不甚亲厚。更何况,她可是要杀了你啊。”
卫熹面色不霁,“到底是母子,皇贵妃娘娘做的再多,也不及母后恩情。”
沈南云没有说话,她莲步轻摇,走到床边。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卫熹。
卫熹厌恶的偏了偏头,抗拒之情溢于言表。
沈南云的手停在了半空,她笑笑,问他,“生养的恩情,很大吗?”
“母亲十月怀胎的恩情,便是一辈子也难以报答。”卫熹淡淡说道。
沈南云沉默半晌,突然道,“可你是我的儿子啊,即使报恩,难道不该报答我吗?”
卫熹面色慌慌,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看着沈南云。
殿内的侍从们心头骇然,一个个低下脑袋装作不存在,恨不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沈南云坐到床边,没等卫熹说话,自顾自的说开了。
“你知道吗?你出生的时候,皇后娘娘撤走了所有的宫人。是我,是我一个人把你生下来。没有太医,没有宫女。”
她目光遥远,在回忆过去,“那天夜里的雨很大,电闪雷鸣。我很害怕,屋内连烛火都没有。你就是在那个时候出世的。一个女人独自生产,其中有多危险你也知道。当我剪断脐带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好好的把你养大,我一定要让赵偲付出代价。”
“所以在外人看来我才会疯,就是因为我要让你成为赵偲的孩子。只有你做了她的孩子,才不会被她所害。我要让你好好的……”
“那你便该自己抚养本宫!”卫熹挣扎着想要坐起,可是胸口的伤又让他倒了下去。言语虚弱中带着气急。
沈南云站了起来,“我也想!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
“赵偲她就像个疯子一样!整个宫内都是她的人!我费了千辛万苦把你换到她身边,你可知其中艰难?”
“怀胎十月,举步维艰。便是现在,陛下仍为赵家所扰。想想二十年前,赵偲在宫中该是多么势大?我自保已是艰难,遑论带着你长大?”
“有哪个母亲会愿意和自己的孩子分离?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怎能出如此下策?……”
“走。”卫熹打断了沈南云的话,“我不想听了,走吧。”
沈南云泪眼朦胧的看着卫熹,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她转身离去,拿帕子掖了掖眼角,面色如常的走出了门。
沈南云一走,殿内的侍从们跪作一团,颤抖着身子匍匐在地。
宫闱秘闻,其实人人都能听的?
卫熹唤了声,“阿曹?”
阿曹像影子似的从角落里出来,“殿下。”
“杀了他们,我的身世,谁都不能带出这座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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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花园的路上,沈南云与周贵妃相遇。
与其说是相遇,倒不如说是周贵妃直接拦住了她。
两人照面之时,周贵妃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股子慈爱之中的得意,叫人看了作呕。
沈南云当下冷笑道,“你是来对我炫耀的?上一个对我炫耀的死在了枯井里,你也想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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