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罗依的眸子暗了暗,像是看穿了他,自嘲地扯了个极难看的笑:“你不会不想救我了吧?”
“怎么会,我们是夫妻,我当然不想你有事。”
谢罗依哼了一声,指着他的鼻子:“我知道的,我若死了,你好娶小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些。”澹台成德皱紧了眉头。
谢罗依幽幽地看向荔枝,朝她招了招手:“我死后你就让荔枝殉葬吧。她陪我过来一趟不容易,但留她一人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突逢此等打击,荔枝吓坏了,震惊地看了看谢罗依又求救地拉着澹台成德的衣角,唇动了动,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澹台成德知道她不想死。北晋殉葬之风已禁了好多年,虽说世家大族中仍有此等劣习,但她年纪轻轻为何也会有这种想法?
谢罗依的目光游移在二人脸上,荔枝怕死得很,都快吓得晕厥过去了,而澹台成德却神色不明。
“阿仁哥哥……”谢罗依将目光锁定在他脸上,泪眼婆娑,似乎对这世间有无限的留恋。
这一声呼唤像一盆滚烫的水彻底淋化了他的心,她从未这样叫过他,可现在却让他心肝发颤,眼睛发痛。原本只想坐坐就走,没想到如今屁股粘住,心头烦躁不安。
谢罗依刚朝他伸出手就被他紧紧握住,千言万语不知该说什么。
“他,他怎么还没来?”谢罗依是再也不想装下去了,盼着门外。
他?他是谁?
澹台成德一时没搞明白,可谢罗依那期盼渴望的眼神仿佛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你在找谁?”澹台成德脱口问出,他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并不需要自己,适才的一腔伤感变得十分可笑。
连翘偷偷地抬起头,澹台成德以往平和的声音里布满戾气。
突然,门被撞开,小桃带着一个灰袍书生闯了进来,进来就大喊:“小姐,白日先生来了!”
谢罗依几乎就是垂死病中惊坐起,连一旁的澹台成德都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这个男人是谁?他蹭地站起身,挡在她面前微怒道:“什么人!胆敢私闯王府后院!”
闯进来的时候小桃本没注意到他也在,现在被这么一吼,来不及行礼,只匆匆解释:“这位神医,能救小姐的命。”
小桃满头大汗,语气也好不到哪去。
澹台成德虽心里责她没规矩,但想到她忠心为主,也就没多说什么,可为什么她身后的男人却摆着一副臭脸,不仅摆臭脸,还对自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什么人,竟然敢对他翻白眼?澹台成德刚想翻脸,就听那神医道:“医女留下,其他人出去。”
小桃和荔枝要走,澹台成德不愿意了,特别是看到谢罗依望向神医那种近乎疯狂的眼神,他终于忍不住开骂:“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本王的王妃凭什么和你单独在一起!”
孟谈异剜了他一眼:“殿下是要亲眼看着她咽气吗?”
“放肆!”澹台成德急了,他十分讨厌这个男人。
小桃怕耽误治疗,对澹台成德解释:“白日先生医术高超,况且还有连翘在,殿下就放心吧。”
荔枝也急了:“是啊,若再耽误下去,小姐真的会没命的!”她可不想平白无故地殉葬。
澹台成德深深地看了一眼连翘,示意她盯紧些。怒气未消冷哼一声,转头就走,边走边喊来鱼安,要他多派些人手守在门外。
“若这庸医治不好王妃,今天就别想活着出府!”澹台成德大声丢下这句话后就拂袖而去。
屋里屋外都听到了这句话,鱼安觉得主子的脾气特别大,心想这个能惹恼了主子的人可真是个人才。
不过屋里的孟谈异却不以为意地付之一笑,一路赶来时小桃已经将谢罗依的病情介绍了大概,吃过什么碰过什么,他都有所了解,心里也有了救命的规划。
他把了脉,翻了她的眼皮,在谢罗依昏迷前他还不忘损她:“澹台成德就是个天煞孤星,也就你这个没头脑的要嫁他。”
他一点都不忌讳连翘在身旁,就算当着澹台成德的面,他也敢这么说他。
谢罗依强撑着一口气:“别,废话了……”刚说完她就晕了过去。
孟谈异指点连翘施针,等辅针施好后,便亲自以金针扎其主穴。
连翘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若是有半点差池,王妃立刻就会香消玉殒,但孟谈异却手法娴熟,不慌不忙,坚定又独特。
连翘从未见过这种扎针方式,半柱香的功夫后,金针冒烟,而银针通体变黑,针下的皮肤处渗出血水,颜色由浓至浅,直至变成鲜红。
“好了,收针。”孟谈异笃定地拍了拍手,吩咐连翘道。
连翘收完针后,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心,请教道:“神医,您能否指教一二,王妃的急症从何而起?”
孟谈异知她的病症与蛊虫有关,这要是被其他人知道还得了?
“无可奉告。”孟谈异邪气地一笑,打开房门,对小桃和荔枝点了点头,转头又对守在门口的鱼安道,“你们王府可真是神奇,大喜之夜也不知道招待过府的客人,况且还是位救下你们王妃性命的神医。”
鱼安拱手寒暄了两句,知道谢罗依没事后,赶紧吩咐为孟谈异准备菜肴,他自己匆匆赶去向澹台成德复命。
可就在孟谈异忙着救谢罗依命的时候,喜宴上也发生了一件大事,今天的新郎澹台成德跌坐在喜宴中央嚎啕痛哭,叫嚷着有人给他不痛快,下黑手害王妃,想将喜事变白事,那哭得真是撕心裂肺,涕泪横流。
原本好好在吃酒的宾客们被闹得一脸懵,纷纷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澹台成德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抽抽戚戚地胡乱栽赃,说老丈人谢运看不上自己这个落魄王爷,所以宁愿毒杀女儿也不愿女儿嫁入府中云云……
宾客们都觉得这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王爷是不是疯了?就算再不愿意,谢运也不可能为了一场婚事杀掉自己女儿,既然答应了又是皇帝指婚,再这么做就是有悖常伦公然抗旨,况且谢运在朝中颇有人望,行事严谨作风正派,绝不会是这样的人。
临川王一定是疯了,脑袋糊涂了。
有人看不过去,上来劝慰他,澹台成德抹了把眼泪瞪着他道:“本王的王妃都快死了,本王还能胡说?”
有人说,王妃拜堂时还好好的,你何苦这样咒自己的媳妇呢……
澹台成德悲从中来,哽咽道:“从出了谢府就不好了,左邻右舍都看到了,本王还用得着骗人嘛?拜堂全是硬撑着的!”
这时大家才觉得怪不得适才拜堂时,戴着红幂拿着却扇的王妃摇摇欲坠,好像的确虚弱得很,只是当时没多想而已……
澹台成德见众人慢慢沉默下来,眼底闪过一道暗光,瞬间就又变成了一个小男人,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吸了吸,道:“本王不是无凭无据的,那凶手就出自谢府,待本王抓了来,定要拉着谢运去陛下那儿讨个公道!”
拉着自己的老丈人讨公道,也是够新鲜的。有人抿嘴,用不了等到天明,谢家和临川王府就会成为全京都的笑柄。
来,干了这杯醋
流言飞语在夜色中穿行,该散场的宾客们一个都不肯走,生怕错过了什么。
熬到快天明时,京兆尹少尹马遂就带着人匆匆赶来,不过他带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死人。
谢府中害临川王妃身中恶疾的凶手死了,虽死无对证却死在桓府,据说被发现时,桓府上下正手忙脚乱地处理尸体呢。
澹台成德一秒入戏,将舆论引向桓让,又是哭诉又是叫骂,但却比刚才的状若疯癫正经了不少,条理清晰地说这桓让就是幕后黑手指使杀人,以前常来找麻烦也就算了,现在竟开始杀人了,他澹台成德堂堂一王爷是要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家破人亡。
这下原本心中有疑惑的人去了大半,桓让与澹台成德不睦大家都略有所闻,只是没想到这“不睦”已经升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这可比刚刚猜测的谢运谋害亲女靠谱多了。这么一想,信的人就多了起来。
澹台成德拉着马遂哭诉:“这个桓让平日就爱来本王府中撒野,今日更是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大人一定要严惩此案!”
事关皇亲国戚和皇帝近臣,马遂可不敢擅专,因为顺路他也只是来报个信,如今被澹台成德拉住还有一堆围观群众,他还真是有苦难言。
“殿下放心,请放心!”马遂不敢多说,现在还未调查清楚,他真怕事后打脸。
不过桓让蓄意谋害临川王妃的事轰轰烈烈地惊动了皇帝,皇帝震怒,着大理寺协同查办。
澹台成德戏瘾未消,早朝后又单独对着皇帝一番痛诉,好像誓要将桓让弄死一般。
皇帝揉着眼角:“王妃现在怎么样了?”
澹台成德收了抽泣,颓然答道:“臣弟未敢去看。”
皇帝道:“回去吧,桓让自会有人审,你在这儿耗着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多陪陪她。”
澹台成德还想再声辩几句,被皇帝拦下:“瞧瞧你这副德性,为一女子哭成这样让外面的人看我天家笑话。”
面对皇帝的指责,澹台成德扁了扁嘴,收了眼泪:“臣弟是伤心过度,好不容易娶到媳妇,没想到如此遭人嫉恨……”
“行了,回去吧。这些天不用上朝,好好照顾家里。”皇帝实在太烦,一个男人能这样不顾形象地哭成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情深意重呢。
皇帝是不相信的,他这个弟弟一贯风流成性。
澹台成德也没指望让皇帝相信,只要能让桓让从眼前消失,他就很满意了。
所以当他收敛悲伤踏进内院时,墙上紫红的蔷薇花开得分外妖艳。
还没进门在院子里就听到一阵笑声,他停住脚站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也没人上来请安通报,谁都没发现他。头顶一阵阵地冒火,他快步上前,砰地一声推开了房门。
谢罗依靠在床上,笑得虚弱却很开心,孟谈异坐在她旁边微微前倾正说着什么,见到门被推开,所有人都扭头看他,时间也仿佛静止了。
鱼安跟在后头缩了缩脖子,今天主子的脸色刷了好几层,这是暴风雨的前奏啊。
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小桃和连翘见到是他忙请了安,荔枝怯怯地唤了一声:“殿下。”
澹台成德的目光落在松松垮垮并不行礼的孟谈异身上:“神医还没走?”
谢罗依解围道:“是妾身留下神医的。妾身身体刚刚舒坦些,生怕有反复,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孟谈异道:“王妃遭人毒手,幸得在下施以援手保住了一条性命,无论如何在下得对病人负责,暂时不会离开王府。”
如此嚣张的一个江湖郎中,澹台成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不仅嚣张还气势汹汹,好像自己欠了他钱一样。
谢罗依察言观色知道他要发怒了,干笑了两声向他解释:“殿下别误会,能被称为神医的人责任心一般都很大。”
她散着头发,脸色苍白,看上去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心疼,澹台成德一口气堵在胸口,都快要炸了。
偏偏旁边的孟谈异还不识趣,一脸无所谓地看着他,要不是还有些理智在,他会立刻拳打脚踢地将这个江湖郎中踹出府去。
澹台成德暗暗长出一口去,问站在床边的连翘:“神医的药方你都弄清楚了?”
耿直的连翘道:“神医妙手,我只学了一二。”
真是个没眼力劲的呆丫头。澹台成德气急,白了她一眼,又盯上了小桃:“你家主子正病着,你不去看看药好了没,还有心思在这扯闲话。”
小桃扁扁嘴,识趣地拉着连翘告退,澹台成德目光再转到荔枝身上,荔枝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不到一秒就破功:“奴婢这就出去。”
澹台成德面色稍缓,这丫头还算识趣。
“去本王院里等着。”荔枝刚走过他身边,澹台成德却突然道,“现在是姨娘了,见到陌生人要懂得避讳。”
荔枝硬着头皮:“是是,奴婢知道了。”
荔枝溜走了,他的话也递到了,但孟谈异仍在那无动于衷,澹台成德觉得自己真的要气炸了。
“神医不知道吗?女子闺房理当回避!”
孟谈异整理着衣裳站起来:“我和小依自小认识,她的闺房我又不是没见过。”
小依?还自小认识?!澹台成德气得眼前金星乱冒,竟然有人敢这样顶撞自己,但他自持身份,决不能在这男人面前丢了气度,也不能让谢罗依看出自己很生气。
衣袖下的双手握成了双拳,转头吩咐道:“鱼安,请神医去后堂吃茶。神医是咱们府里的大恩人,一定要好生招待。”
鱼安做了个请的姿势,孟谈异也并非不知进退,叮嘱了谢罗依几句后,便提着药箱跟鱼安去了后堂。
忙了一晚上,她醒来后孟谈异亲自熬汤药喂着,又陪着说了些有趣的江湖见闻逗她开心,大家都挺累了,有台阶就赶紧下吧。
孟谈异读懂了谢罗依递来的眼色,他们认识多年,默契还是有的。
待得人都散去,屋内就显得空荡而冷清了。
谢罗依脸上还没有多少血色,孟谈异挑碎了那些红疮脓包,敷上清凉的草药,现在红肿已退,脸上那一点点的绿色看上去颇为滑稽。
可澹台成德一点都没有想笑的感觉,沉默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坐在床对面的圆桌边。
谢罗依试探地问:“你在生气?”
澹台成德道:“没有。”
谢罗依又问:“看到我没死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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