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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马车内,柳先生坐在靠近车门的一角,崔季明没有再躲避他目光,而是静静的望着他。她其实算来,也利用伤害过他不少回,如今竟也不忍去那么做了。

言玉偏头细细瞧她,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只手拨开她头发,衣领,细细瞧这又是半年多未能再见一面,她又有何变化。

额角有了疤痕,颈上那道还未能完全痊愈,胳膊腿上怕是又添了心伤。

她往常总是闭眼或者是转头,如今反来望向他,竟使得他不敢直视。

言玉竟咬着指甲,想躲开她目光:“你不要看我了,我……太难看了。不要看了……”

的确是,从一朝离开,次次相见,愈发消瘦,如今已经瘦的吓人了。

崔季明一路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担心考兰和珠月发现她没能及时回去,会不会担心。考兰要是知道她出来为他抓药却没能回去,就他疯起来的那股劲儿,指不定发着热出来搅个天翻地覆连命都不要了。

很快的马车就停了下来,言玉脱下外衣罩在崔季明头上,将她抱起来,步子急急的走着。直到崔季明感觉被放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外衣被摘下来。言玉搓着手来回走,屋内空空荡荡的,一张床一张榻,两张机,单色的地毯,到处都没有任何装饰,不断有下人走进来添灯烛。

崔季明就如同往日聊天般道:“这就是你在建康住的地方?”

她一开口就有点恍惚,这样语气平和不含目的的说话,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言玉肩一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点头:“是。不常来。”

崔季明往后倒去:“被子都一股霉味儿,最近雨多,也难免。这是要我住在这儿了?你住哪里?”

言玉:“……我守着你。”

她往床上拱了拱,道:“累死我了,给我脱鞋,我躺会儿。”

下人要走上来帮忙,言玉摆了摆手,将她脚上草鞋解开。

贩夫走卒才穿草鞋,他们没鞋穿的日子都过,脚上早早磨出一层厚茧,草鞋再磨脚,也磨不动了。而崔季明纵然走路很多,两脚早已不像女子,但毕竟还是以穿厚底的软靴为主,这穿着草鞋的几日,她脚上磨出了不知道多少心伤旧疤。

崔季明将脚往床内缩了缩,整个人朝内滚了一圈,就跟她以前在床上乱滚似的。

言玉只觉得狂喜与惶恐不停的冲击着他的内心。

她还活着——

却也注定与他永远为敌!

崔季明拱起头道:“你还是解开吧,否则这样反绑着睡,明天我胳膊就废了。言玉,你真的绑不住我的,你心里明白。”

言玉用刀划开绳索,小心的让人又将刀拿出去,崔季明松开手大字型瘫在床上,偏过头来:“分裂山东,是你做的?为了防李治平杀你?”

他们二人之间相互猜疑太久,他如今竟觉得她这样平常说话,都是想要骗他。

言玉抬手命人撤出合上门,坐在了床边:“对。”

崔季明抬头:“我杀了李治平,算不算为你解决了一桩心事。算来你不该这样对我。”

言玉道:“算是。不过李党的实力,不是系在李治平一人身上,李家有多少子嗣宗亲,依然势力难挡。”

崔季明看他这会儿又正常了些,继续道:“你觉得南地未来局势会如何?”

言玉看了她一眼:“一片混乱。”

崔季明:“朝廷胜率很大的,你知道的,行归于周杀了贺拔公,我会坚决站在朝廷那一方——”

言玉:“我知道!不要再说这个了……我们之间就没有别的可聊么。”

崔季明:“……我们之间,确实已经没什么可聊了。”

言玉被这句话刺激的,伸手抓住崔季明肩膀:“那你就不要说话了……你不说话,就坐着,我都觉得很好!”

崔季明觉得心里有一种哀其不争的悲凉泛上来:“我是人,总要说话的啊。”

她翻了个身,从衣领内,却有药材漏了出来,言玉一愣,扯开她衣领,看见那两个纸包,拆开辨认了一下药材:“谁得风寒了?你没有病,是与你一同来的人?”

崔季明可不想让他知道考兰的所在,闭口不言转过脸去。

言玉手指抚了抚她脸颊:“你不想说也无所谓。我不在乎那些。”

他看着崔季明倒进床内去,抚着被面,如同下决定般开口道:“我也要宿在这里。”

崔季明面朝内,声音冷漠:“这是你家,你的床,我做不了主。”

言玉熄了几盏灯,和衣躺下,扯动了一下被子,盖在她身上:“你该睡了,明日早上,我会让人放出消息,说是你已经逃走了。”

“对了,明日早上你要吃什么……?”

“建康老宅,他们要毁了,我却派人守住了,老奴也都在,你不必担心,那是咱们的家,不能随便毁了,还有……”

言玉似癫似狂的在她身后自言自语,崔季明心里头疼的难以喘息,她猛地起身,回过头去,一把扑过去抓住言玉的胳膊,又难受又愤怒道:“你压根就没有把我当你的敌人!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蠢话!想想你做过的蠢事!殷识钰!你到底想要什么!”

言玉惊在黑暗中,崔季明跪在床上,用力抓着他的胳膊,逼他起身:“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个能打仗能当你眼中钉的将领,而是个常年不归家的不乖的孩子而已!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子还有半分尊严么!你觉得你这样对待我,我有尊严么!”

言玉被她拽着坐起身,茫然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别这样,我知道我囚不住你的,可我知道你能活着,我真的……求你,我不求别的,我只求能躺在你身边,你知道我只求这个!”

崔季明看着他的样子,好似能看到二十多年生活,扭曲了他的全部,他死死拽着与她的最后一丝联系,不肯孤零零的活着。

崔季明摇头:“你要是真的只求这个,就不会走到今天了!你已经到这世上二十五年了,你为了什么活,你真的想明白过么!生怕失去权势再被人拿捏再手中,生怕与我翻脸再没有一人相依,但是局势已经这样了,你还有别的选择么?你死死拽着这点有什么意义!我们之间的几年,你再心里放多少年也不会增加什么!”

她翻身下床,这些话隐在心中多少年,因为种种与他的偏见一直未能说出口,崔季明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拽着穿着长衣同样赤着脚的言玉也从床上起身:

“你不明白么!你会为了我死而癫狂,我却不会为了你死而掉一滴眼泪,至多一杯黄酒,浇在你坟头,算是我能做的最仁至义尽的事情了!我们之间一点都不对等,你这样拖着,求着,能求到什么?我心里早早有了旁人,我愿意为他拼了命去,我愿意为他打一辈子的仗,你能得到什么啊?!”

言玉浑身瑟瑟发抖,似恳求一般:“别说了……求你别说了——三儿,人活着都要点念想的。”

崔季明松开手,他后退两步,好似要逃回那张床上。

崔季明冷静道:“还要这样么?一次次杀不了我,一次次退让?我会逃出去的,以后战场上,我知道你是弱点,我就会只对着你穷追猛打!你不肯杀我,那就让我杀你!我背叛行归于周就已经站到对立了,咱俩就是你死我活!你既然让我活,你就必须去死了。何必等到日后上战场,我现在杀了你好不好?”

言玉往后撤去,他望向崔季明的目光居然有一种疯狂的恐惧,被床边的脚踏绊倒,仓皇间坐在了床沿,又滑落在地:“崔季明,我们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对立的,我一直觉得我们可以走在一条路上,我梦寐以求的便是,我们能走在一条路上……大邺容不下我,只有这里我能活。”

崔季明觉得心里难受,可她实在不忍看言玉这样半疯半癫的逃避下去了:“行归于周如今也不容我了,你要意识到这件事情。你该好好做你的行归于周,咱俩战场上见分晓,谁死了都别有一句怨言才是。你一直期待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摇头道:“求你了,不要总觉得我还是那时候的小丫头了,把我当个将领看吧!不要留这样的弱点,对我放水行么。”

她走近言玉,俯视着他头顶与长衣内一直削瘦的肩膀,道:“……你最不想死了,我知道。很多东西,都是你艰难争过来的,你不甘心死。那就不能贪心。”

言玉就如同多少年前一般,蜷住双腿,因她最后这句话,捂住了双眼,从指缝中漏出了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哽咽若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