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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的昏黄,成了昏红,一时静默无言。

如同刚刚崔季明围观考兰对朱师傅,看客都觉得太快,不过扎眼几瞬,崔季明后背湿透,几刀来往仿佛就过完了半个冬天。

考兰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却看着崔季明手提斩|马刀,如一道影,从客栈正门窜了出去!

她这是——要跑?!

龚爷似乎还没太明白发现什么,客栈一片空地上,只留他一人,发出嗬嗬的低声怪叫。左脚软倒下去,右腿还如棍一样撑着,终是四肢痉挛的摔了下去。

崔季明忽然从客栈里窜出去,路上空荡荡一团黑,街道两端似乎有人声,只是有人清空了这一段。她杀气腾腾的拎着斩|马刀,转头就看到了密密麻麻藏在两边巷中的人,无数人看着她跑出来还没反应过来,不敢妄动的想等着考兰的指令。

崔季明已经脚下一蹬,攀上旁边的房顶,踏着屋檐飞跑出去了。

考兰这才气急的站在门口:“你们瞎么?看她跑出去,为什么不去拦?!”

无数提刀的人这才慌乱的朝崔季明的身影追去。

崔季明这会儿大概理解金龙鱼被黑熊追的时候,跑的跟条细狗一样的心情了……

在楼兰各种私自搭建层层叠叠的房顶上,崔季明又跑又摔,在地上滚了几圈,两条胳膊恨不得都化作蹄子跑起来。楼兰城小,降水少,平房的屋顶被各家利用成了天台,崔季明撞翻了这家的晾衣杆,扶了一把那家的旧水缸,跑的踉踉跄跄。

半营的人有的跟在下头跑,有的爬上房顶跟着追,崔季明看他们似乎已经在楼兰称霸,遇见挡道的路人居然都敢拔刀杀人,开膛破肚,有的骑了马在道上飞奔,四散奔逃的人不少被马匹踩踏。崔季明当真是手脚冰凉一片,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做的对,一个人跑走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蠢,说不定依靠陆双还真有法子。

崔季明这会儿不知道,她身后跟着追她的,还有让她的行动快吓破胆的陆双。

能跑的屋顶已经到了头,离楼兰的城门也已经不远了,崔季明猛然从屋顶跳下,混入人群还没来得及往黄土城门跑去,半营的人如小鬼一般已经缠上来了。

她手中斩|马刀舞的如同马上的□□,崔季明回头就朝半营穿灰衣的喽啰们刺去!这帮人知道她势头难挡,人如浪潮般涌上来,也不去强战,就死命纠缠着她。这个砍一刀就缩下去,那个背后捅一下再换个位置,崔季明看得出来,这帮半营的人比普通马匪强太多,他们是曾经一国之主的阿哈扎带出来的人,在战法上学习了不少军阵中的技法。

这纵然是对待一个十几人的精兵队伍,也指不定能缠死,更何况是一个崔季明!

她捅死了几个手慢的喽啰,结果还没拽住对方的尸体做盾,就看着那尸体已经被同伙拖下去了。而崔季明在轮番长眼的刀中,已经身上被划了几道了!

崔季明本还不至于这么狼狈,她忽然觉得自己跑的岔气了还是吃坏了肚子,下腹不知怎么的疼起来。什么时候不犯疼,偏挑这个时候,崔季明疼的烦躁,手头上斩|马刀也不是那么毫无破绽了。

他们都不下重手,似乎知道是要活捉她,每一把刀都只划破皮肉就立刻撤回,就等她耗干了血昏倒在地!

崔季明不怕痛,可她浑身是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伤口溅出来的。她被这粘粘糊糊你退我缩的人潮打的烦躁不堪,忽然听到一身娇叱,旁边矮矮的城墙上站着一个红影,手提双斧,不是考兰又是谁!

考兰如一块随风飘舞的红绸,正要从城墙上荡进战圈,忽然看着一个戴斗笠的褐衣身影如拔地起般,窜上了城墙,手中竹棍在空中划了个圆,朝考兰身上各处关节点去!

陆双!

他打扮如同丐帮,用的武器也差不多,可武功却与崔季明心中的‘打狗棒法’截然不同,他动作轻飘飘的,时慢时快,竹棍如蛇般绕过对方的刀锋,借力打力般敲在对方的腕上。不管他自己战的是否吃力,在崔季明眼中看来,却闲云野鹤般温吞又充满禅意。

一身宗师范的好功夫。

他转头,斗笠下朝崔季明瞪了一眼,似有埋怨。

崔季明心头一暖,专心对付起眼前灰色的人浪。因为知晓对方不愿杀她,崔季明反倒故意卖出破绽,往前面撞去!她如同挂在悬崖上般不要命的在人群里撞来撞去,脚下步伐纷杂,故意把脖子往对方刀尖上送,这波人浪让她吓得往后直缩。

这便是有希望!

她强忍腹痛,斩|马刀往后了抡转,身子却空门大开的往前顶,眼见着就凭借不要脸的耍赖,在人群中破出个口来。

崔季明心中激动,收回刀来猛地要往前一窜,忽然脑后有种汗毛倒竖的危机感,她眼见着就要冲出去,回头很可能又陷入这人浪的怪圈里,然而她最近这几个月频繁闯过生死一线的直觉提醒她回头!

走?!回头?!

崔季明一刹那的不定后立刻转身!

她回头了,千钧一发的时差,她还是慢了。

刀划在身前来不及往后拨,磅礴的一拳已经结结实实打在了崔季明的左侧背上!对方的力道几乎让崔季明脚跟离地,若不是脚尖在地上粘住,差点飞出去,她半边身子尽麻!

崔季明疼的咳了一下,差点以为自己能咳出血来,身子强拧过来,却看到了一个与城墙上一模一样的红影,双拳架起,上头带着金灿灿的手指虎。就是那铁玩意儿,仿佛跟烙铁似的在崔季明脊背上刻下一个凹痕。

崔季明眼前模糊,将斩|马刀在地上一撑才勉强站住了,笑:“考风,许久不见啊。”

“哼。撒谎精,你还敢来楼兰啊?”考风昂着下巴嘲讽道。

崔季明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笑的,呲牙咧嘴道:“这话不公平,你们都跟我没真话,怎么就非要让我实话实说?是不是啊,同行?”

考风显然不如考兰沉得住气,他冷哼一声,当即又要朝崔季明打来!

崔季明觉得他刚刚的一拳比想象中的严重太多,指不定挫伤了腹壁或脾脏,她心律奇快,两耳轰鸣,寒战不已,几乎要昏过去,却死握着被她暖热的刀柄不肯松手,面上仍然笑嘻嘻,凭直觉往后错一部,惊险的躲开考风的第一拳。

考风拳风凛凛,他武功不比考兰差多少,紧接着朝崔季明下巴打去。崔季明撑不住的半跪下去,躲开大半,手指虎噌在下巴上,划开一道血豁子。

陆双在上头惊声叫道:“三郎!”

崔季明听到了外围徐策暴躁的怒吼,他的雁翎刀似乎也在空气中抖了抖。

这缺油少盐的大傻子倒是干架的事儿冲的快。

崔季明让身边无数人晃动的刀尖闪的清醒几分,死都不肯昏过去。不能死,这帮人就算是尸体也指不定会拖到突厥去,她就算是死,也要忍着,跑到了阳关,跑到邺兵在的地方再死!

崔季明强忍着令她发抖不已的痛呼了一口气,捂着下巴笑道:“打脸太不公平,考风你是不是嫉妒我长的比你好看?”

考风牙都要咬碎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崔季明哈哈大笑:“谁说我再白一点,瘦一点,不比你们差多少的。”

“闭嘴!”考风已经看得出来她快撑不住了,若是真打死了,突厥人指不定不认这责任,全都推给他们半营,他不敢动手了,却怒的踹了崔季明膝盖一脚:“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们怎么走到这一天的么?给我闭嘴!”

崔季明让他这一踹,真的倒下去了,脑袋千斤重,斩|马刀却不松手,人却无法抑制的伏下去,笑道:“我要是你们,我就在阿哈扎脑袋上撒泡尿再走。你们估摸着也这么干了吧。”

考风叫人群稍微退开几步,冷哼:“这都便宜那老不死搅屎棍了。”

崔季明脖子硬挺挺的不肯歪,嘴上称赞他的用词:“哈哈……阿哈扎上了你们俩小爷们,的确是某部分成了搅屎棍啊。

考风摘下手指虎:“头一回发现你这张嘴这么烦人,将她嘴封了,绑起来!”

崔季明哼哧哼哧的吃力笑道:“你们对我这小美人就不知道温柔点……讨厌……”

考风牙根痒痒,正想一拳打肿她的脸时,忽然听见城门外一阵逼近的马蹄声,几声短促的呼叫。考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半营的人却惶然不可语。

半营的人潮触电般朝两边退让,崔季明贴在地上的脸只感觉到了马蹄带来的震颤。

考风完全没想到,甚至城墙上的考兰都因为惊愕被陆双找到了破绽,被击的后退几步。

一行宽袖长袍束冠的汉人,各个都仿佛是策马行在国子监的院内般悠闲。

一个灰色披风深青色袍子的身影从马上下来,颈后两根帽带随风微微晃动,表情平静,目光却刺向了考风。他靴子走过来,半跪在地上,白皙的手指扶住崔季明肩膀,将她上半身抱在怀里,拍了拍她脸颊。

崔季明半天才睁开眼,嘴上还含混道:“哪儿来的大爷要看我的尊容——”

耳边响起考风干巴巴的声音:“五少主。”

崔季明傻愣愣的看着眼前比之前略显清瘦的脸颊。

啊。

她第一反应是馋,她怀念起了清炒山药、药膳热粥与夜间断不了的甜点加餐,也怀念这个人的味道。可这个人垂着眼,目光还是无奈又心疼的,她却闻不到这人身上,有半点家的烟火气了。

崔季明垂下眼,吃力笑道:“真他妈完蛋了,我这么快就落到敌方手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