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回去换身衣裳吧,湿.淋.淋的给风一吹,要伤风的。”
二人匆匆别过,梦迢走回房里来,那猫儿便黏上来,在她裙下蹭一蹭。她弯腰将它抱在怀里,捋了几下,往卧房里,搁在榻上拿烟袋。
因寻不见装烟草的荷包,朝外头喊了斜春。斜春进来替她寻到,也懒得出去,坐在榻上与她说话,“姑娘同二姑娘说了些什么?”
梦迢忙着咂舌,把自己呛了一下,咳了两声,“快别说了,你们家这位二小姐说话滴水不漏,句句是陷阱。我跟她才说了没几句便暗悔了好几回。只怕再说下去,我恨不得自家去一头撞死了自省!我可不敢再与她说了,忙躲回来。”
斜春挽着个线梭子,闲怡地笑着,“我们二姑娘就是话不多,但凡一说话,都是道理。亏得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就到国子监做个夫子,不知教出多少学生来。”
梦迢没奈何地笑,只能笑,她说起来分外轻松,像玩笑似的,可心里却不免沉重。她被蔻痕三言两句探出来的不堪不道德不过是冰山一角,哪怕这点冰山一角,在蔻痕的端庄娴静面前,业已足够她无地自容了,哪还敢自投罗网叫蔻痕探出更多?
她笑着叹一声,一缕浓烟状若无谓地吐出来,使她亮晶晶的两片丹唇蒙上一些灰白的颜色,“倒是二姑爷,我方才撞见他,不像先前那般斯文了,落到湖里去,浑身湿透了,像个小孩子。”
“他原本就好玩乐嘛。”斜春闲搭了一句。
梦迢稍微疑惑,“他好玩乐?倒看不出来。”
斜春高深莫测地笑笑,另在篮子里拣个梭子缠线,向炕桌欠了欠上半身,“我们底下人都知道。其实这样富贵人家的公子,好玩乐也没什么,都是这样子,何况文人风雅,又当着太医院院判,应酬狎妓都是常事。只不过二姑娘管得紧,他面上不好带出来。”
这倒叫人想不到,梦迢原以为蔻痕那样的人,必定与丈夫相敬如宾,贤良有加,“原来二姑娘在家里头是个悍妇?”
“那倒不是,二姑娘那样子,哪里会是悍妇?里头有缘故,一则呢,二姑娘比邝姑爷大两岁,又是那样的性情,姑爷有些怕她;二则,姑娘在夫家很受器重,邝家老爷在世时就常叫姑娘约束姑爷。因此姑爷在姑娘跟前,一向斯斯文文的,也不纳小,就是外头玩乐,也知道分寸。只是依我看呢,夫妻俩太敬着彼此,反倒疏远了。不像别的夫妻,吵吵闹闹的才显得亲热要好。”
梦迢很认同,像她与董墨,就连董墨那样的性子,待她那样好,偶然也要拌几句嘴的,虽然总是她挑惹事端的多。但闹一闹再好,又像是比闹前更好了些似的,只恨不很浑身扭成麻绳缠到他身上去。
据她的经验,男人很奇怪的,他愿意敬你,可不见得会爱你,一味的听话,也不见得是真心顺服。她心里有些怜悯蔻痕,因为这点怜悯,忽然就感到一点畅意。
董墨归家来时,见她在榻上对猫说话,眉眼笑着,轻轻扯着猫儿的耳朵,仿佛心情有些好了。
他浑身的疲累也跟着有些消散了,隐隐松快起来。在帘外向丫头要了茶,把帘缝挑得大大的走进去,歪倒在梦迢身边,捏着她的下颏转了转,难得说一句下.流的玩笑,“你忽然心情好,是因为我早上很是卖力的缘故么?”
梦迢倏地变了脸,丢下猫红着面皮捶在他肚子上,“乱说!”
他捂着肚子紧蹙额心,假装喊痛,引得梦迢忙赔不是,扒他的手要看打得怎么样。
给他一捞,她伏倒在他心口上去,起先挣两下,后头索性骨头一舒展,整个人都安逸地趴在他身上,“你回来得有些晚嚜。”
董墨贴着她耳朵笑说:“盐场有些动静,衙门出来后刚好绍慵使小厮传话,我去了他府上一趟。”
他一面说,一面细窥她的脸,未发现任何异变,安心笑起来,“你如今是半点不为孟玉操心了。”
梦迢翻个眼皮道:“他自有为他操心的人,犯不着我。你怎么总时不时在我面前提他?你故意的,想试试我心里还有没有他是不是?”
“瞒不过你的眼。”董墨仰回枕上,又冲着她耳朵说了几句什么,引得梦迢连番打他。
两个人笑着闹着,竹树密荫簌簌沙沙地响作一片,那是门外红尘三百丈,此刻离他们有些遥远了。
隔几日一场短暂雨秋后,有些阴绵绵的,偶然哪里坠下来一滴水,像有快蟹壳青的缎子蒙在天上,湿哒哒的总也晾不干。
梅卿由轿里下来,在大兴巷那巷子里,将两扇泼绿的门静看一眼,心下却有些明朗轻快。与老太太谋定今日要讹那连通判一笔大的,从此后丢开手,再不必同着枯肠子瘦骨头往来,仿佛卸掉个往日舍不得扔的穷包袱一样吐了口气。
门内房中,连通判早等在那里,闲歪在榻上,将匣内的金花冠子打开来睃一眼,心里有些不自在。梅卿为什么与他歪缠他心里也有些数,总不是图他年轻俊俏吧?转来转去,无非是为点钱财。柳朝如为官清廉,梅卿又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哪里能守得住本分?
连通判总觉得这些钱花得有些不划算,倘或外头买个姿色上乘的小妾,不过二三十两银子,养在家里,也花费不了多少。倒不是心疼钱,只是这银子流水似的花到梅卿身上去,她又终归成不了他的人,两人好一遭,还得背着人偷偷摸摸的,也是诸多不便。得绸缪个长远之计才好。
正暗里擘画,见梅卿进来,因路上积水,带湿了点裙角,她在那里跺脚抱怨,“这下雨天烦人得很!走到哪里都是水洼洼的,鞋子裙子都湿了一片!”
连通判忙起身,眼放光彩地迎将上去,掣着她的裙看一看,乐呵呵陪笑脸,“不妨事,只湿了一角,我叫丫头点个熏笼来烘一烘,不一会就干了。”
说罢吩咐丫头去点炭盆,将熏笼架在卧房里。梅卿一听“卧房”两字就反胃,横竖最后一遭了,忍下他去,随他拉着走进卧房里。
连通判献宝似的将金花冠取来捧给她,“你瞧瞧好不好,按你上回说下的样式打的。”
掂在手里,倒有八.九两重,样式也精巧,是一顶金累丝镶玉嵌宝冠子,中间镶着两头开玉兰花的一块白玉,白玉几面嵌一圈粉碧玺宝石。
梅卿笑着将冠子放回匣子里,匣子抱到跟前来,甜滋滋地道了声谢。
真是千金买一笑,连通判心下更觉得亏得慌,有意试探,“柳大人时常打这些东西送你不?”
梅卿只当他是吃醋,随口应付,“他那几个薪水,够做什么的?幸而我自家还有几个钱,要吃要喝要穿,都是使我自己的银子。”
“那你不是吃了亏?人说女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个男人,还得使自己的体己钱,那还嫁个男人做什么?”
倒把梅卿问住了,然而平日里她如何嫌柳朝如不好,那也是她自家的事,可容不得别的男人说他不好。一来是贬低了她;二来,心里总有些替柳朝如抱屈。她心想,他倒不是不好,只是迂腐了些,不够体贴人,但品格德行,哪里是这些小人能比?
她乜来一眼,待要讽连通判两句,又计较着一会还要狮子大张口,连哄带威慑的朝他要钱,她这头可别得罪他狠了。便作罢,只无限凄凉地笑笑,“这就是命呀,有什么法子,要改命,没可能的事情。”
连通判趁机又道:“我看未必,你姐姐给孟参政休了妻,不是扭头就跟了董巡抚?人家是皇上钦点的巡抚哩,还是都察院的三品官,又是那样的家世。谁说女人是走下坡路的,我看你姐姐就是扶摇登高嘛。”
梅卿凄淡地瞅他一眼,“所以你们男人家眼界浅。姐姐从前跟孟玉,那是结发夫妻正头夫人,如今跟董大人,再要好,名分上也过不过,女人,苦呀!”
“哎唷不苦不苦,不苦!”连通判眉眼皱在一处,似把他的心剜出来一般,连声为梅卿吆喝,“不苦了!既认得了我,哪里会叫你苦呢?”
说话拉着梅卿就往铺上去,那枝摇叶动的一番天地外,是有另一番枝摇叶动的大天地。
只见老太太领着跟前那妈妈,气势汹汹闯进宅子,路遇零散两个小厮丫头拦阻,迎上前去,“啪啪”就是两个耳刮子。
这差事早年不知做了多少遭,简直熟能生巧。就是面前拦的是殿前将军,那也是握着道理势不可挡的阵仗。
作者有话说:
啊,这个文名是我随便乱取的,因为取名无能,所以乱取文名是我一贯的风格哈哈哈。最初的名字是叫《笼中弱腰》。因为“笼”字不能用,就改了。
第70章未尽时(十)
一路过来,虽然也有阻碍,老太太却端得是名正言顺,是来拿她的女儿来。这房子里几个没见过市面的下人何敢阻拦?拦不住,便抢在前头跑去屋里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