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也不知连通判是装傻充楞还是没想到那一层,梅卿索性点破,“话既然说出去了,过几日,我要是没拿顶金冠子回家去,只怕他想起来问,我不好开交。”
这回连通判听明白了,点着头讪笑,“不如现去打一个,你要什么样的,说下给我,我叫小厮铺子里打。”
梅卿转了脸色,搭过脑袋去说样式,要嵌什么宝石,几两重的,说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言谈间两眼放光,笑意盈盈,一改进门时的冷淡态度。
连通判隔着炕桌将她一观,心下隐隐有数,忍不住探道:“你说同我来往,是旧情难忘。我看呐,是我这头旧情难忘,你那头,是旧钱难舍吧?”
引得梅卿惊起头来,一时发窘发烦,扬帕子打了他一下,“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我好好的县尊夫人,就是再清贫,也不至于吃不起饭,况且我还有娘姐姐在那里。你去打听打听,我姐姐如今跟着谁,我真是缺钱,找她们不比找你强些?你要这样想,我此刻就去了,往后你也不必使人请我,免得你又说我是为你的钱来。”
说罢甩下脸子,做出起身要走的架势。刚踅出罩屏外,门上折进来大片阳光,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梅卿心下却有些发寒,想着,不如趁势就走了吧,永不再来了。
不想连通判忙赶上来拉她,满口赔着不是,“你瞧我说的什么话,我听见说你出阁时陪了好些嫁妆,哪里会瞧得上我这些小钱。是我该死是我该死,你别生气。才说到打那冠子,要什么花样的来着?你坐着告诉我,我好生记下来,一会出去便使小厮去铺子里打。”
梅卿的心随身子,被他拽得晃动几下,终又回头,踅回罩屏内。这一回却不在榻上坐了,连通判一径将她揽到卧房里,搀到床上坐着,自己就在她面前急吼吼地宽衣解带。
那袍子随手丢在地上,露出一身皮包骨头,两条胳膊似两截枯枝,肚皮上松松发着皱,映出上头几根肋条。不知受了几世的灾,才练就这一副饱经沧桑的身材。
梅卿瞧在眼内,厌在心里,胃里一顶,喉间一口恶气涌上来,蔓延到鼻腔里,有些发酸。她恨得想哭,一双眼却始终干涩,涌不出泪来。也不能够恨自己,只恨不得当前勒死他!
然而现状却是他揿下来锁着她,像是多生出几百只手,一寸皮肤也不将她放过,都要摸一遍,要连人带骨头嗦进肚子里。
她实在是忍不得了,打算着回头就要与她娘定下日子讹他一笔狠的,往后再不见他一面!如此一想,便将一张没表情的脸别在枕畔,不能够再多瞅他一眼。
尤其是这样近的距离,近得他那龌龊的眼睛鼻子大了数倍,简直不像个人。像个鬼,阴司里的牛头马面。
梅卿在这里一耽误,午晌还未归家,柳朝如归家来不见她,业已见怪不怪。反倒见梦迢在这里,便到东厢见礼。梦迢估摸着这会董墨也该家里去了,也就趁势起身辞行。
柳朝如将她送到廊下,梦迢欲言又止,主动笑说:“梅卿大早便出门去了,说是哪家的太太请她去看个衣裳样子。”
柳朝如点头道:“她在家闲坐不住,姐姐是知道她的性子的,就爱与那些奶奶太太们说衣裳说首饰。”
“我正是知道才要劝你。”梦迢睐了睐目,见他面上不以为意,她的笑意就转得几丝惆怅,“梅卿性子要强,其实她倒未必是吃不得苦,只是小时候日子不好过,受人的欺负,心里积着气,大了势必要样样比人强些才罢。你衙门事多,也要抽出空来顾着家一些,时常伴着她说话,她也就没功夫往外跑了。我总是觉得,年轻夫妻常在一处好些,哪里好单放个妇人在外头跑跳?梅卿面上看着聪明,其实心里没主意,也没个成算。”
走到门首,院墙的浓阴匝在柳朝如眼内,有些迷茫,“难道是梅卿在外头与人结了仇怨?”
“噢,那倒是没有的事。”梦迢忙提起嗓子来,看着小厮牵了马车过来,她只得意味深长地叹息一声,“我就是瞧你们夫妻像是有些疏远,常拌嘴,因此劝劝。你肯亲近着她些,不要时时板着面孔,她自然就肯常在家里。我走了,你进去吧。”
柳朝如望着她登舆,向着马车作了个揖,一回身,全不将梦迢的话放在心里。
要他与梅卿亲近,他实在没那个能力。初时做夫妻,也想着两个人相敬如宾,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就罢。不想梅卿嘴上刻薄,心里弯酸,两个人说不到两句话,必定要吵起来,因此他也就懒得再说话了。
他折回东厢,老太太歪在榻上昏昏欲睡,脸上盖着条白绫绢子,穿着暗红软绫长衫,黑莨纱裙,一双暗大红金线绣鸳鸯平底鞋悬在榻外头。她的声音懒洋洋地由绢子底下透出来,像一缕烟,有气无力的发软,“梦儿去了?”
“去了。”柳朝如打袖管子里掏出个小小的药膏瓷盒子,去托她的手。不是那一只,又转托起另一只,在那个破了的水泡上摸一摸,撩了袍子坐下,“我说那水烫,你非不信,偏要伸手去摸,跟我作对似的。瞧,给烫出这么大个泡。”
好像他对年长的女人比待年轻女人更有些耐性,也更宽容。大概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他自幼没了父亲,是他母亲拉扯着他长大。
在他母亲还年轻的时候,因为相貌姣好,也曾有两个媒人上门说过亲。最终因他这么个拖油瓶,始终未成婚姻。一个寡妇带着个儿子,里里外外一手张罗,少不得常年昼夜操劳,没两年便熬得面容枯悴。
他眼睁睁在黄暗的灯烛旁看着,总觉得是他剥削了他母亲的青春。因此对老太太,柳朝如是带着一点奇异的弥补的心理在爱她。他知道她平整的皮肉底下,岁月如何摧残了她曾鲜活的五脏六腑。
人是不大可能青春永驻的,不是老在面皮,就是老在心里。她古怪的尖刻与贪婪,也不过一种沧桑的表达。
他打开瓷盒子,挖了小小一坨白药膏子抹在她手背上。那药膏子有些清凉,也不知是凉的还是痛的,老太太“嘶”了一下,掣掉面上的绢子靠着窗户坐起来,“你轻着点呀!敢情不是你的手,不晓得痛。”
柳朝如笑瞅她一眼,手上放得益发轻缓,“方才听姐姐的口气,仿佛梅卿在外头有些什么事。你知不知道?”
“什么事?”老太太往上搦搦腰,肩膀嵌在窗纱上,因为心虚,反而趾高气扬地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没事找事。梦儿就好管个闲事,总是见你们夫妻不和睦,才多嘴劝两句。梅卿真有什么事会不告诉我?左不过是在家与你说不拢,才常到外头去走动。”
柳朝如低着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她高兴吧,只要不出什么事,我也不去管她。”
抹完药他还捧着她那只手,舍不得搁下去,像捧着个宝贝,将那几个指头轻轻地搓揉过去。
“我的手也老了。”老太太把五指向后抻着,歪着眼打量。皮肤还是白,只是几个骨节的窝里有些发皱,手背上的皮不知什么时候也开始有些松弛了,蒙着错综复杂的几条青筋,衬得皮肤更白了。
柳朝如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俯过来亲了她的嘴一下,“不老,老了也不怕。”
一个屋檐底下住这样久,除了偶然如此的亲密举动,他再无其他更过分的行径。或许他心里还有礼乐教条,如同他固执的清廉迂腐。毕竟人的贪念深不可测,他在情感上的离经叛道恐怕就是个苗头。连他自己也看不到他劣性的根底,因此他固守着这一底线,以防失控地坠向深渊。
老太太盯着他笑,懒得计较地摇摇头,“真是弄不明白你。”
他松开她的手,神秘地笑着,“要弄懂一个人本来就是不大可能的事。”
两个人说着话,行至上又放得规规矩矩。恰逢梅卿归家,正要找她娘商议讹诈连通判的事情。一径走到东厢廊下,就在窗纱里看见两个绰绰的影在榻上对坐着。
大约是才刚历经一场男女之.欢的缘故,浑身的神经连毛孔都格外敏锐地张弛着,使梅卿的心微妙地振了振。她提着神推门进去,她娘懒得眼皮也不舍狠抬,只轻轻朝她睇一眼,“这就回来了?”
柳朝如则立起身来让开,“姐姐已经回家去了。”
两个人一贯无异的态度,梅卿却在充满烟草味的空气里嗅见一缕暗昧,飘飘渺渺,从前被她忽略了。她望着柳朝如让出房间,回身去阖拢了门,在门后留心闻了闻,果然闻出来一丝不寻常。
这一不寻常,难免就连柳朝如素日的“孝心”此刻也变得有些玄妙。她走到榻上坐着,面对她娘那张经久未衰的面庞,似乎也在今番忽然觉得鬼魅起来。
然而没有任何旁证,一切只在她心上发生变动,她只能维持沉默。
老太太见她面色不好,又闭了门,想来有事要说,便端坐起来,“哪样事情?”
梅卿要嘴皮子空空地磨一磨,不耐烦地别着脸,“娘,姓连的面上看着大方,底下算盘一样打的精。但凡他给了我什么好处,必定要加倍来缠我。我想了想,不划算,我没那闲心与他缠。娘,赶紧下手吧,我真是懒得与他磨了。”
说到“磨”字,她身上某些地方仍然像被搓磨着,令她浑身发寒,在这秋高气爽的下午,一阵一阵地在心里打着冷颤。
老太太笑了笑,肩膀欹在窗户上,“我原是为你打算,趁他还舍得给,你还能多得他些。既然你忍不得,那就办,横竖你眼下得的这些钱也与我不相干。依你说,什么时候办?”
梅卿烦躁地摇摇扇,想了一阵,手上顿止,“我听见他说,节下有笔款子要收回来,仿佛有个几千。我看就趁这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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