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事沉沉地,又将它放回原处。
走到园中来,蛩韵潺潺,夜风轻送,玄月浮在珊瑚树上,犹如一点惨淡的印记。梦迢仰头看着,不留神踩到根木枝,身子趔趄一下。董墨一把将她攥住,灯笼举到她裙下,“当心些。”
梦迢骤然记起寒春时节,他们从柳朝如家出来,在那条陌生的长巷里他对她说的话。
她此刻倒有些懂得他当时的感触,低着脸莞尔,“章平,我不是什么富贵小姐,一向什么都做得,担水劈柴,浆洗烧饭……可不知怎的,在你面前,什么都做不好似的,忽然娇贵起来。”
他们都在一点点发生着改变,一寸寸解冻着冰骨。她心内惘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件好事,“要是哪日你走了,不在我身边,我已养成这样娇惯的德行,那些事一概都不会做了,该怎么好呢?”
她以为他会做些保证,什么“我永远不走”之列的空谈。但他沉默着,脚步声沉稳悠扬地响彻在薄月清光里,伴着谁家玉笙吹彻,
董墨与她同样烦恼,也有些忐忑害怕。他默了半日,几乎不抱希望地说:“你不知道我是押上了什么在爱你。”
梦迢惊了惊,倒是头一回听见他开口说爱,她整个都有些身子轻飘飘的快乐,手脚一时欢欣得不知怎么摆好了,几步走下来,有些失调的滑稽。
紧着思想他这话,他押上了什么?难道他果然清楚她的身份了?所以说出这话来,是暗示她,他押上了他的一段前程来冒险。
眨眼她又立马想到,他和孟玉是不同的,官场上的人与事她见得多了,像他这样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就是名声品行上出了一点差错,也不至于成为灭顶之灾。不过小受惩戒,过了风头,照样出入官场风光体面。
所以她估算不到他这话的分量,便生出些骄横的不屑来,“你们男人总喜欢把话往大了讲,其实一转头,什么都没损失。我们女人可不一样,真出什么事,那可是一辈子都没什么指望了。”
董墨并不驳她,自沉默地苦笑了一段路。洞门进去,廊下牵月萦灯,门窗内也是灯辉晔晔。
梦迢转身笑一笑,“我进去了。”
这么说,却停下步子没动,在廊庑底下站着,脸微微垂下去,睑下静落着睫毛浓密的影子。灯笼在她头上晃一晃,将她的裙角挑起来一点。
裙底下连着三级石蹬,董墨站在下头看着她,心跟着她的裙角曼妙地起落。裙被风贴在她的腿上,那纤长的线条里,有颤动着的柔软皮肤。董墨想象得到,因为他方才在屋里亲她的时,她的胸.脯胳膊也细微地颤动着。
他倏地一脚跨上去,丢了灯笼,将她揿在柱子上。他又亲了她,亲不够似的,呼吸也有些急迫,连带着手也发急,卷进她的襟口,像要把她的心从肉.里里掏出来,看一看是不是有一点真的。
跌在脚边的灯笼烧起来,惹燃了外头的绢纱,气焰汹汹地火势仿佛要爬到门上去。然而终未去成,只将绢纱烧成了灰烬,留下个竹编的空框架,夜又茫茫地罩来了。
梦迢睡在床上心口还砰砰直跳,她觉得董墨的手仍覆盖在上头,把她的心揉紧了。她半是羞憾半是庆幸,憾的是他们还没走到那一步,幸的也是没走到那一步,那么路就还能再走长一点。
她在月笼的纱帐内,一面笑,一面哭。
次日董墨往衙门去了,梦迢适才梳妆归家。不想角门上撞见梅卿带着个丫头出门去,梦迢问她一声,她吊起眉来讥,“姐一夜未归,我都没问你,你反倒问起我来。”
梦迢做贼心虚似的发了刹那窘,回乜她一眼,“我不过顺嘴问问罢了,才懒得管你。”
梅卿懒怠理她,钻进软轿内,一路往一位姓马的通判府上去。
迎她的是济南一位马通判的太太,这位马太太年轻时候是伶人出身,给马通判做了小妾二三年,正经太太死了,便将她扶了正。虽做了十几年的太太,身上吃肥丢瘦的脾性却难改,这一点,倒与梅卿有些相合,因此二人有些要好。
马太太将梅卿请到榻上款待茶水,打发了丫头下去,与梅卿搭着脑袋说话:“我早一年就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俩要好,这样好的买卖不拉着你做还带谁去?偏听见你定了亲,还不知嫁到别人家去如何呢,也就不好告诉你了,才耽误到这会。”
说的一桩“羊羔儿钱①”的买卖,原来梅卿这些日在家打算着要置办个产业常有进项。小买卖,嫌利少事多;办田产,柳家并没有个能操持的下人,只能叫孟家的管家去办,这还不是落到梦迢手上去了?
梅卿信不着梦迢,思来想去,想起这位好友马太太来。从前就听见她嘴里最会拨算盘打算,做妾时就凭着一月十两的份例攒了不少私财,梅卿少不得来寻她商议。
她不大懂里头的行市,问道:“是怎么个放法呢?”
那马太太笑说:“‘十三归’,放十两出去,收十三两回来,自然了,中间那保山得一两,你到手十二两,别的一概不用你操心,都是那保山替你放银子收银子。”
听下来,又比置办什么铺子买卖省事,又比庄地上来钱快,梅卿哪有不高兴的。便轻抿一口茶,微笑着点头,“买卖是好买卖,只是不知稳妥不稳妥。市面上有些泼皮无赖你我都是晓得的,钱借给他,他赖死了不还,又当如何呢?”
“赖赖别人的倒罢了,敢赖你我的?你一个县令夫人,我一个通判夫人,谁还敢在咱们头上耍横?况且我找的这保山三教九流哪里都混得开,别说那些市井无赖,就是那些个跑码头的混子也惧他三分。他手底下养着些打手,到了日子不还钱,手指头先给你剁下一个来,明日再不还,再剁一个!”
梅卿这头笑一笑,放心地吃尽半盅茶。那马太太再问她:“你打算出多少本钱呢?”
她想着先试一试水,果然有钱可赚再放多的,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了比,“先放二百两你看如何?”
马太太将手合在裙上点头,“也蛮好,多了我想你也不放心,只等收回来了你再放。回头你那些钱都放出去,一年就能翻好些呢!你家柳大人就是一辈子做死在这任上,你也是不怕的了。”
说到此节,她又语重心长道:“你劝劝他呀,现如今官场上,不贪的有几个?不为这点家业,谁累死累活的做官?那皇帝老爷要不是有个库在那里,谁拼死拼活争这个头?动不动抄家灭门的……”
提起来梅卿便是一肚子的气,“我要劝得动他倒好了,底下当差的都比他赚得多些,我一说这话,他就闷不吭声的扭头出去。只怪我当初瞎了眼!摔在他这小河沟里。不说他了,说起来心里就不痛快。你不是讲哪里新开了家银楼?喊了师傅进来呀,我正想着打副头面。”
两人说拢,下晌便传了位银匠进府里来。梅卿最会花钱的,又因嫁了柳朝如憋了不少冤屈,花钱愈发跟报仇似的,这样要,那样买,竟然一气打了六件首饰。
她又要体面,连马家在跟前端茶递水的丫头婆子也都一人赏了几百钱。那场面说来真是热闹又好笑,姑且不去说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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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羊羔儿钱:高利贷。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万事非(二)
曦微穿荫,夏日晴早,这会不过卯时中刻,梦迢想孟玉大约是往衙门里去了,一路踅回房来,不想孟玉在家,正歪在榻上阖着眼似睡非睡。
炕桌上还有只残烛未灭,银釭上凝了厚厚的红蜡油,崎岖地掉挂着。瞧这架势,大概一夜里换了好几支蜡烛,燃到天明。
孟玉听见点动静,睁开眼来,对望梦迢一会,忽然疲倦地笑了笑,用手盖住眼皮上的一缕晨光,“你也有不归家的时候。”
他要问又不直问,梦迢坐到榻上,吹灭了蜡烛,面色淡淡,“不是你叫我早些了结董墨那头的事情?”
那缕阳光仿佛将孟玉的手背烫了下,他感到一点灼痛,掣下手来,望着对面齐齐整整的空帐,“你昨晚睡在他那清雨园了?”
梦迢也朝那帐里看去,褥被皆未动过,枕上连个印子也没有。她猜测他是在榻上睡了一夜,心里忽然有点恶劣的畅意。
她笑了笑,“是啊,说完话已是二更天了,总不能叫他送我往小蝉花巷里,我再打小蝉花巷折到家来吧?到家也不知是几更了。”
孟玉在那头笑着颔首,苦涩地低下头去,把衣摆上的折痕拉一拉。他在榻上胡乱睡了一夜,连衣裳也睡皱了,怎么也拉不平,却只管固执地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