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他徒然地接了锅盖瞅一眼,又笑着阖上,往正屋里去了。就在新打的那张床上,他睡下去,痛快安稳地做了一场酣梦。
睁眼见小厮立在床前,陪着笑脸,“园里来传话,说柳大人使小厮往家去请了一趟。”
董墨只得起身,领着小厮遐暨柳朝如家中。这一头业已换了新样,屋子都新上了漆,先前几个残旧的白绢灯换作几个四角红宫灯,绕着三面屋舍挂了一圈,窗户上也换了崭新的竹青茜纱。
迎面进去,董墨调侃了一声,“这才像是要成亲的样子,你总算也肯上了心。”
柳朝如一壁招呼小厮看茶,一壁请他坐,“可不要打趣我,我哪里有功夫想这些?还是半月前孟玉的夫人使了个管家领着小厮过来装潢的。”
“孟大人的夫人?”董墨不禁想到那鹦哥似的尖嗓子,浑身毛孔蓦地又颤栗起来,“看来倒是真心嫁妹,连这些也为你想着了。”
“大约是吧,夫人倒细心,派人来说我母亲不在济南,家中无人操持,恐怕想不到这些,便帮着料理料理,也是为了她妹妹过来住得好些。”
不时茶来,柳朝如笑着请他,“你吩咐的事,有些眉目了。我这里接洽上个济南的盐商,专往南京跑盐的,他因知道我是南京人,正在南京遇到桩官司,托人带信给我,想叫我在南京替他说说话。我暗里查了查,此人在南京将盐价压得很低,按行市根本没多少利可挣。他这样的价钱卖,必定本钱就低,盐税上一定是有亏空的。”
董墨端起茶笑了笑,“自然了,商人嘛,哪里会做赔钱的买卖?只是要叫他自砸饭碗将勾结盐运司的事情抖落出来,他哪里愿意?”
“我正为这个找你商议。他在南京犯了桩官司,得罪了南京兵部的人。南京六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恐怕得你去与兵部的人说一说,暗里给他下些绊子逼他就范。”
语毕,董墨在茶碗杯沿睇他一眼,心下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却没说什么,只慢条条搁下白瓷碗,“也好,就从这人身上将孟玉章弥等人拉扯出来。他在南京犯的什么事?”
柳朝如道:“据他信上所说,是他的商队在运盐途中撞见了一行官兵,官兵借机勒索,生了些拳脚。商队的人报到他那里,他因在南京县衙有干系,叫县令将那行官兵里领头的一个抓了去,不由分说打了人二十杀威棒。不想那官兵却是兵部侍郎的侄子,因争强好斗,兵部侍郎特将他安插在营里磨性子。那日他并未勒索,只不过看着两边拉扯,他气不过,帮着营里兄弟动的手。那县令的这一顿板子,便将官司扯大了。”
董墨听了一笑,“什么乱账。这商人还在南京?其家人呢?”
“被兵部捆去了。家人嚜,听说开春后都接去了南京小住,原是打算入夏送回济南来的。这信便是他的家人叫人送来给我的,求我帮着讨个情。”说到此节,柳朝如自嘲地笑了笑,“真是高看我了。”
董墨缄默须臾,笑眼阴沉,“兵部我有人,明日我便修书一封到南京,将他与家人都移交到南京都察院去。他就是不顾自己的性命,不见得连家人的銥嬅性命都不顾了。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放他,否则扣他个栽赃陷害朝廷命官的罪,我看他吃不吃得消。”
一番商定,柳朝如送董墨出来,迎面暖风扑朔,院角的那片新发的韭菜像绿的浪,一层一层地朝前推着。新种的芥菜也拔了个头,远远望着,像是从那残旧的砖缝里泼洒了满地翠色。
朔风退减,泉城又春,可见没什么是永不更改的,连孟家那终日死气沉沉的暗井的缝隙里,也能拔.出一株翠色。
也恰是这日,梦迢领着一队婆子丫头往云生巷里去迎银莲。梦迢坐在前头马车里,各媳妇婆子皆捧着成衣布匹,最尾是一顶朱红大轿,八人抬的。除了吹打班子,这排场不像是纳小,倒像是正经娶妻。
彩衣撅着嘴陪坐车内,左右有些不高兴,“这样大的体面,便宜她了。太太这样厚待她,仔细她进门蹬鼻子上脸!”
梦迢端坐着,唇角弯着冷弧度,语调在凝重里透着轻盈,“富贵不能常迷眼,又如何迷人的心窍呢?冯倌人也好,张银莲也罢,也许对你老爷不一样,可对你太太我来讲,都是一样的。”
“太太是想,叫她顶梅姑娘的差?”
“要不叫你顶?”梦迢掐着她水嫩嫩的腮帮子,玩笑了句。
彩衣偏着脸让一让,嘴撅得高高的,顷刻又笑盈盈地挽她的胳膊,“太太才舍不得呢,太太护着我的。”
在彩衣心内,自打家中败落,梦迢就是她的天。可梦迢的天呢?她挑开帘缝瞭望,那碧青浩渺的天浮在万千楼宇上,被参差的檐角割得七七八八。
晴天底下,银莲早早地就立在门首迎着,穿着妃色折枝纹的软绸比甲,里头是玉白的对襟长春衫,底下套着水红的纱裙,头上只戴着支前日管家送来的凤尾金钗。
得了话孟玉不来,是梦迢来接她,慌得她连问她妹子穿戴妥不妥当。她妹子说了几回了,已有些不耐烦,“哪里都好。姐姐怕她做什么,有老爷护着,还怕她吃了你不成?”
“不单是怕,也要敬呀。”银莲够着脑袋望,才叫呼啦啦一裙人打巷子里涌入。
马车轿子皆进不得,梦迢只得走进来,被婆子丫头拥着,穿着件酡颜对襟长衫,底下半截苍色的素绡裙,光洁的额上贴着颗小小的红宝石花钿,虚笼笼的云鬟里只戴了支茉莉绢花。一副装扮简单又不失颜色,清丽又不失端庄。
银莲眼瞧着人近了,对上那双眼睛,只觉如冰雪消融的清泉,冷蛰蛰的冰人,然而脸上却是莞尔轻盈。她一时不知该如何举措,迎上去,只把脸低垂着。
“抬起头来我瞧瞧。”
那声音也如溪水,琤琮里透着凉意。银莲慌了一霎神,徐徐端起脸来,对上的还是副和软笑颜。
“果然好相貌。”梦迢又望一眼边上的玉莲,什么都没说,领身进门,“进去略坐坐,你的东西叫他们搬到车上去。”
蹀躞正屋,几个婆子丫头拥着梦迢端坐到榻上,银莲在下跪着奉承,“太太请吃茶。”
梦迢接了来,观她睫毛发颤,心里有些意满,像两旁仆妇笑了一笑,“姨娘像是有些怕我,你们告诉给她听,我素日可不可怕。”
一婆子忙接嘴,将银莲搀扶起来,“姨娘处久了就晓得了,我们太太是外头看着厉害,性子却软。”
那彩衣立在梦迢边上,摆足了架子,笑里带着威慑,“没什么好怕的,只要姨娘上敬长辈,中侍老爷太太,做好自己的本分,在府里没人问您的不是。”
梦迢瞥她一眼,拉了银莲的手来握在掌中轻抚,“别听她说话吓你,这丫头是听见老爷娶小,替我抱不平呢。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不要多心呀。”
“不敢,凡事只听太太吩咐。”叫这些人团团围住,一句软一句硬的,早糊弄得银莲没了主意,只顾点头。
其间抬眼,近近看梦迢,如月下花影,亦幻亦真,清艳动人。银莲益发谨慎了,在旁不发一言,凭着小厮搬她两个箱笼。
一盅茶的功夫,梦迢松了她的手,朝窗外望一眼,笑道:“好了,咱们走吧,回府还得去拜见老太太与梅姑娘。只是老爷往别处去了,你的洞房花烛夜可就得冷清了。也不怕,该是你的跑不落,过些时就回来了,再补上就是。”
说着一堆人笑嘻嘻地出去,到巷口挤破一堆瞧热闹的人,该上轿的上轿,该登舆的登舆。
巧在董墨打柳朝如家出来,说要走走,一路吹着春风而来。看见前头一行喜气洋洋的队伍,随口问小厮:“谁家娶妻,这样热闹。”
那小厮忙向路人打听一阵,有知情的告诉了,他上来回话:“说是孟府台纳妾。”
“纳妾?”董墨望着前头那一行,不冷不淡地剪起胳膊,“这样大的场面,还当是娶妻呢。既是孟府台娶小,怎的不见孟府台在马上?”
“听说孟府台往州县去了,是他夫人代他来迎新姨娘。就连这排场也是夫人料理的,知道的都夸她贤德呢。”
董墨又想起那副尖尖嗲嗲的嗓子,便笑着摇首,“天底下真有如此贤良的女人?就连宫里的皇后娘娘偶然也要吃些闷醋,这位夫人还真是个传奇。”
说话间,那当头的马车已缓缓驶来,周遭围着六个丫头小厮。窗上与门首的车帘子皆是藏蓝的,打小小的窗框里伸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来,酡颜的氅袖给卡在臂弯里,底下露着半截皓白的小臂,腕上戴着个紫水晶的细镯子,手上坠着张青莲紫的纱绢,在风里飐飐扬着。
董墨往边上让了让,那绢子就打他肩上掠过去,像一只纤柔的手,轻触了他的心一下,又怯懦而曼妙地缩回去。他回头望一眼,那马车向着前头、被两排房子的檐角磨折得曲折的天空驶去,行的路也是有些弯折的,仿佛驶入一方难填恨海。
他忽然为这陌生的女人感到些难言的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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