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信抿着唇一语不发,只微微眯起眼睛,隔着层层尸山人海,与那敌军中傲然地高高跨于汗血宝马上的胡人将领遥遥对视了片刻。
然后稳稳地拉开手里的弓,对准那胡人将领,然后在对方露出被挑衅激怒的愤怒神态时,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丧气地移开了些许,然后连放三箭,如流星雨般,各自精准地穿过了城下攻城的领头人,皆一箭穿心毙命。
——毕竟,隔得那么远,就算再怎么射,自己也是射不中的啊。
胡人将领大声冷笑,然后一挥手,赶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对面撤兵了。
这是徐州府彭台城被围的第七天,现在这情况,纵使傅怀信再怎么天赋异禀、再如何天资过人,在带着所有人苦守这座孤城七日后,面对着弹尽粮绝、妇孺们都开始自发地聚在一起轮流上城墙的当下,若是援军再不来……傅怀信苦笑一下,心道唉,那你们可太看得起我了,再不来,我就是长出个三头六臂来,都解不了当下的局咯。
为将者,若是能终于沙场,死于山河,为心中所忠的信仰,为身后护持的百姓,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傅怀信仰头看着天际微微刺眼的红光,轻轻叹了口气,,动了动已经酸的完全不像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和僵得快要动不了的腿,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必多想,又一天熬过去了,又一天,能下去喘口气。歇个盹了。
毕竟——“要回来啊!一定要记着回来啊!”
傅怀信自嘲地想,再怎么,既名为“信”,也不能到最后,连自己答应了旁人的事情,都守不了“信”吧。
一日之后又是一日,重复的攻城守城游戏,已经让双方在精疲力竭之外,也多于习惯麻木了。
可是今天,对面却似乎莫名多了些不一样的躁动不耐。
傅怀信眯着眼睛,静心等待着。
午后,谜题的答案揭晓了,那胡人将领是个练家子,在两军对峙的间歇,清了清嗓子,提了一口气,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冲着站在城墙上的傅怀信大声吼道:“我,哈旦巴特尔,英雄,不杀降,不屠城!你,可认输?保,不死!”
傅怀信微微眯了眯眼睛,也提了腹间一口气,大声地反问了回去:“你,说什么?”
那哈旦巴特尔似乎是听不懂汉文的,只又侧头去问了旁边一个留着长须、类似文士的人,那文士噼里啪啦与他交谈了半晌,胡人的军队收拢,将哈旦巴特尔和那文士齐齐聚在了一起,那文士站在高处,开始了大庄的汉人彼此互相征战时的常态:对着对方喊话招降。
那文士喊一句,下面的士兵齐齐重复一句,喊道最后,傅怀信总算是明白对面那个看上去似乎脑子有毛病的哈巴什么是想做什么了,当然,那文士也被累得气喘吁吁,从此学会什么叫“长话短说”,日后在战场上再也不动不动就叫那些繁文缛节的废话了。
哈旦巴特尔的意思基本如下:“对面的汉人将领啊,我们的主帅哈丹巴特丹将军,是草原上鼎鼎有名的刚毅果敢的大英雄,他学识渊博,礼贤下士,很仰慕汉人的文化,专门读过很多汉人的故事,尤其喜欢你们有个叫做‘韩信’的大将军,看在你和他一个名字的份上,我们哈丹巴特丹将军愿意效仿昔日韩信将军‘不杀降、不屠城’的美德,你若开城投降,招你入麾,哈丹巴特丹将军将对你非常礼遇,且彭城放弃抵抗者,一律不杀。”
不得不说,这份招降的喊话属于比较有诚意,也比较能动摇军心的那类了。
当即便有小兵在城墙上痛哭嚎啕道,“将军,我们降了吧!您为城里的老人孩子想想吧,我们已经苦苦守了八天了,再守下去,我们弹尽粮绝,难道要易子而食么!”
“将军,援军要来早来了,援军到现在还没有来,援军不会来了!将军,我们降了吧,对面有几万人马,我们城里才剩下几千,我们挡不住的!将军,就是洛阳都没有理由指责我们什么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悲伤绝望的情绪是会感染的,有一个抱头痛哭的,当即便有隐隐的啜泣声从四处传来了。
傅怀信随手一挑,直接将那小兵拎着领子扔下了城墙。
傅怀信对着剩下的人,目若寒星,坚定道:“今日,傅某立于此,绝不后退一步!誓与彭台共存亡,虽死无憾!”
“绝不后退一步!誓与彭台共存亡,虽死无憾!”
“誓与彭台共存亡,虽死无憾!”
“誓与彭台共存亡,虽死无憾!”
城墙上,群情激愤,士兵一边疯狂地跟着傅怀信喊着这句话,一边鼓足士气强忍疲惫满怀干劲地陷入了新一轮的战斗之中去。
哈旦巴特尔烦躁地捋了捋头发,不耐地“啧”了一声,用青吉台语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还是个硬骨头,这下麻烦了。”
彭台不降,一方面,其背后的方、潜、原三城就无法直接打击,连其西南的内方都隔不成的孤城,整个大军的步调都被迫停滞在这里,所耽误的时间粮草,足以把整个大军拖垮。
另一方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彭台基本是徐北同时被攻打的几个城的主心骨——若是连这个最早被围被困的孤城都还在前面坚挺坚守着的话,我们后边这些或多或少被掩护、支援着的,又有何颜面谈投降和放弃呢?
哈旦巴特尔越想越烦躁,早知道彭台这里是块硬骨头,偏偏义父跟疯了一样非要先拿彭台开刀,拿彭台开刀就拿彭台开刀吧,反正义父用得是他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家底本,哈旦巴特尔是无可无不可的,但呼和韩偏偏又要与他说这里在战略上最是重要,一定要放个自己最放心的人过来,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哈旦巴特尔还能怎么办,只好主动请缨过来了。
可现在揽活一时爽,彭台迟迟打不下来,义父追责起来,翻脸不认账的时候,可不会再去想哈旦巴特尔早便劝过他,不宜拿彭台开第一刀了。
敕勒川几次问责的消息放下来,弄得哈旦巴特尔也是心烦意乱,不行,不能这么下去了……这是逼着我,用点彼此都不太舒服的手段了。
第220章毒计
是夜,哈旦巴特尔叫来了在敕勒川下有“无双毒士”之名的瓦赖人乌力吉,直接道:“想想办法吧,正面打一时半会儿又打不下,劝降又劝不了,乌力吉,你来说说,该怎么办吧?”
乌力吉抚掌一笑,傲然道,“乌力吉奉大单于之命,来巴特大将军麾下效力,如今,将军总算是瞧到我的用处了!实不相瞒,彭台之困,乌力吉早有锦囊妙计在手,只等着将军这一问了!”
“哦?”其实哈旦巴特尔并不多期待,由着对乌力吉以往“鼎鼎大名”、“赫赫战绩”的了解,哈旦巴特尔如今,并不认为对方能提出什么让常人所能接受的计策来,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那请吧。”
“大将军可知,这彭台城里,有青江水系穿城而过,而所谓青江,正乃我们自各拉丹冬雪山流下的雅布江的支流,”乌力吉拈须大笑,得意洋洋道,“所以,那青江水系的上游,与我们而今所驻之地,相距不过短短三十里!”
“这个我早便已经知道了,但是其一,往西北行那三十里处,已然进入了柯尔腾人的地盘,这个暂且不论,”哈旦巴特尔皱眉道,“其二,就算截断水源,彭台城内同样还有井里的地下水可供战时,这法子想来有用,实而却是无味鸡肋,无济于事。”
“截断水源?不,不不,不是截断水源!”乌力吉哈哈大笑,石破天惊地落了一句,“大将军,我们有这么多的死伤士兵,死伤牲畜,死去的,于我们是已然无用了,重伤的,也是无论如何也带不回敕勒川了,我们为何,不给他们寻一个最后的归途、给他们一个最后发挥自己用处的机会呢?”
哈旦巴特尔面色大变,猝然惊起,震惊道:“你的意思是……?”
“往那青江水系上游投放浮尸,”乌力吉冷笑道,“不只是我们的人,汉人也死了不少,彭台城外那些未被他们汉人带回去的汉人士兵的尸体,也可一并投放过去,堆尸生瘟疫,一具,十具,百具,或可无妨,但千具、万具呢?”
“死的人不够,便停了那些浪费粮食和资源的重伤患的支援,或可还向柯尔腾王廷打招呼,让他们送些牲畜的遗骸遗骨来……我倒不信,在整个青江水系被污染的情况下,彭台城内打出来的地下水,又能干净多少了?”
“若是即便水源如此遭污染他们还死守不出,那我们也不必着急了,只消以逸待劳,耐心等待即可!”
“等到瘟疫蔓延,大将军再不需费一兵一卒之力,彭台城,已无兵可抵,我军,所向披靡!”
“这,先不说士兵们如何,一旦瘟疫爆发,”哈旦巴特尔惊惧交加道,“纵然难道我们死的人就会少了么?”
“既然彭台守将闭城死守,大将军何不顺了他们最后的愿心呢?”乌力吉轻轻一笑,似乎是觉得哈旦巴特尔这问话很天真很可笑一般,不屑道,“到时候,城内瘟疫一发,汉人必然惊动四散,彭台自然是会先由内而外地垮下来,我们只要护好我们自己、守好我们这边,不让那些带着疫疾的汉人跑过来,至于那些往南逃、往他们汉人自己的地方跑的,一概不予理会。”
“然后待得彭台城内乱得差不多了,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再厉害的瘟疫疾病,难道还能躲在一片灰烬里来害我们的士兵不成?”
哈旦巴特尔震惊地看着乌力吉,沉默半晌,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