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1 / 2)

谨慎殿内,成帝双眸沉沉地盯了手中的折子许久,蓦然提起朱笔批了一个大大的“否”字,笔迹遒劲,一笔一划,皆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似乎蕴藏着千军万马之势,足可见主人极其不平的心境。

——赌棋点人是随手一指,收拾遗物是主家恩义......那放到手边的发钗呢?!是往常收在袖子里自己偷偷摩挲了多久,才能在那时候如此巧之又巧、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当时的钟情旁边?......成帝一想到昨夜钟情握住那发钗眼睛发亮的模样,就觉得胸口像是被人重重地砸了一拳,倒不是当真就如何的痛彻心扉了,是那种闷闷的,沉沉的,喘不过气来的,缓慢地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的疼。

多久了?傅从楦惦记她有多久了?......是当年在谨身殿,故作无意地向自己开口讨人时?还是更早......

成帝骤然想到,袁思思生前,是傅家的仆妇......那么也就是说,或许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见过了?

成帝烦躁地扔下了手上的朱笔,只觉得自己的心头像是被一丛细细密密的针地狠狠扎了一下,越想越是烦闷生气,越是越是沉郁躁动,难受得厉害。

可又偏偏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

如此自虐自残一般在自己的脑子里反复假设一番,成帝捏了捏眉心,看时辰差不多了,沉着脸叫关红传了傅从楦进来。

“微臣傅从楦,叩见陛下,”即使是被成帝搁在殿外晾着跪了那么许久,傅从楦进来时,面上却依然是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沉肃恭谨,不露丝毫愤懑之意,礼节之规矩严谨,更是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来,“......陛下万福金安。”

傅从楦如此态度,成帝就如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般,倒显得是他自己突兀地莫名发难,像个小孩子一般在斤斤计较、无理取闹了。

“虞宁侯辛苦,平身吧,”成帝面上亦是同样的不动声色,随手翻开一本奏章,淡淡道,“......关红,看茶,赐座。”

傅从楦又恪守礼节地谢了遍恩。

成帝突然就觉得自己在这里纠结于那些什么往事啊前缘啊之类的......都很没意思了。

十年都过去了,十年光阴,时光荏苒,再多的过去,到如今,也都只能道一句“错过”了。

“荣国公府而今如何了?”成帝收敛心神,专注于当下最紧要的事情。

“只有太后娘娘曾遣了慈宁宫人前去宣旨,”傅从楦略一沉吟,直言道,“......说是要带平昭长公主与荣国公世孙、清瑶县主入宫,臣等谨遵陛下圣谕,不曾阻止长公主殿下,只是长公主殿下为了不离世孙与县主之侧,却是主动婉拒了慈宁宫的邀请......除此之外,荣国公府上上下下,皆安居于室,避嫌不出,再无其他。”

“好,”成帝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已然知晓,略一沉吟,直接道,“......甲子桃木投毒案如今已由慎刑司、内务府与刑部三方共同审理,朕着意江翀总督,章环、冯邴全力协助于他,而今永和宫与荣国公府皆已封禁,永和宫那边事涉妃嫔、公主,朕已着章环特为代审,荣国公府那边,江翀怕是审着审着,就要去你那边提几个人过去......一律随他和刑部的意思走,无论刑部要提审哪个。”

一个“无论”,成帝缓缓道来时,语气里连个停顿都不曾有,傅从楦心知,荣国公府这回,怕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不过,傅从楦漠然地勾了勾唇,不仅无半丝同情之意,心下甚至称得上是愉悦地打算行礼告退了。

——毕竟荣国公府与傅家,从来就不是什么“世通婚姻”的友好关系。

傅从楦临退出内殿之前,成帝却又突然出声叫住了他,傅从楦忙一掀下摆复又跪了下去,自然而然地错过了,成帝远远打量过来时,那透露着些许微妙与复杂的眼神。

顿了一下,成帝摆出不经意的姿态,与傅从楦闲话家常一般,随口问道:“朕记得,傅卿是年长朕两岁......家中也有三子两女,朕没记错的话,最大的女孩儿也有十来岁了吧?......日前万春来向朕提孩子们的亲事,朕才陡然想起来,这一眨眼的,孩子们都大了,待再过几年,朕的羲阳都要出阁了,不知道傅卿家的姑娘们是如何相看的呢?”

傅从楦微微一愣,一向走一步算十步的他,下意识的反应是成帝为哪位皇子相中他家的女孩儿了,可是也不对,傅从楦想,自己膝下虽有两个女儿,大的萱姐儿十岁,小的筠姐儿六岁,说起来似乎都各有年纪相当的皇子......但这两个女儿,全皆妾室所出啊!

第79章私生子

傅从楦不认为成宗皇帝会为当朝的皇子们求娶傅家的一个庶女为妻......而若是娶去作了侧室,先不论傅从楦舍不舍得,单说成宗皇帝——他作为一个日理万机的君主,也不至于闲到连儿子的侧室都操心的地步吧?

更何况,孩子们也太小了些吧!

傅从楦不由心生嘀咕,暗暗回忆了一番,确定侯府近些日子以来,无论是与谢家还是大皇子,似乎都没有什么特别亲密的时候吧......

傅从楦恭谨地表示:“子女们的事情,都是劳内子一人在府中操持,儿女姻缘,微臣并不好越过内子去冒然插手......”

所以陛下,您心中若是有什么突发奇想的赐婚之类的,还是再过过脑子再论吧!

成帝却只是借个由头随口一提,闻得傅从楦言辞之间的推拒之态,也不甚放在心上,只顺着便掠过了,就势改到了傅从楦的发妻覃氏身上,微微笑着,感慨道:“傅卿日日夜夜为国事纷劳,被朕强留在这谨身殿与朝堂之间奔波,却是苦了令夫人,一个女人家,要操持那府内府外的大小事宜,还悉心料理五个孩子的日常吃用......对了,悌哥儿今年也有六七岁了吧,往常倒是少见他到宫里,悌哥儿那年纪,倒是与老三老四他们也差不多大,傅卿可以不必那么拘束着孩子的,日常多来宫里转转,说起来,他们还都算是堂表兄弟呢......”

“陛下说的是,”傅从楦眉梢微扬,笑着接茬道,“......都是打碎骨头还连着筋的兄弟们,合该在一起多相伴玩耍些时日,只是......”

傅从楦顿了一下,无奈苦笑道:“悌哥儿他自小身体便不好,他母亲当年是亲自跪上香山寺九百九十九阶、在佛前诚心叩首,发了大愿,吃斋茹素大半年之后才有的他,这孩子生来又体弱,被他母亲更养得娇气了些,日常拘在屋子里,不多许他出来,就别说是进宫了,说来不怕陛下笑话,就是微臣日常回府,不去内子那边的话,也难见得这孩子几眼。”

成帝听着,便不由也叹了一口气,惋惜道:“跟老二一样......看着叫人心疼。”

傅从楦笑了笑,没敢妄接这句。

成帝便摇了摇头,复又垂眸去看奏章了,傅从楦见状,便识趣地退了出来。

待出得皇宫后,傅从楦脸上那层云淡风轻的笑意,却不由的,减了再减。

端坐于行走的马车之上,傅从楦犹豫了一下,还是改了主意,轻轻叩了叩车壁,轻声嘱咐下属道:“不直接去荣国公府了......先回趟府里,容本侯拿身换洗的衣裳来。”

只是回去拿身换洗衣裳,自然劳不得虞宁侯亲自回府,傅从楦在外书房处理了一番朝务,抬眼看了看时辰,开始往后堂走。

傅从楦十八岁时聘得妻子覃氏入府,覃家乃江东豪族,覃氏出身高贵,性情亦是一般的高傲无比,是个眼睛里揉不得半粒沙子的孤洁性子,自傅从楦二十一岁那年,覃氏入府三年无所出,当时镇国公府的太夫人谢氏还在世,那是傅从楦的堂曾祖母,算得上是傅家的老祖宗了,虞宁侯府一脉本就子嗣单薄,太夫人谢氏恐自己有生之年再难得见长房那边的香火传承,便亲自出面,放下老脸与江东覃氏好言好语多时,在两家人的默许下,为傅从楦纳了两名良妾进门,不足三月,此二女便相继有了身孕,依次为傅从楦诞下了庶长女萱姐儿、庶长子智哥儿......覃氏是何等目下无尘的高傲性子,傅从楦心知,自那时起,他们二人的夫妻情谊,便已经被败坏得几近于无了。

再到后来,覃氏折腾了大半年才勉强有了悌哥儿,艰难临产,为虞宁侯府生下了一个先天不足、身体虚弱的嫡子,为了悌哥儿的教养问题,夫妻二人更是闹了太多的不快,后来什么“请封世子”之类的矛盾,于傅从楦这里,反倒是小问题了。

到如今,傅从楦每日被朝堂上的事端折腾的心力交瘁,早无心再回府后与覃氏枉作争执,早三四年前,就对悌哥儿的教育彻底放手,不管不问了。

——左右他问什么都是错,说什么也是错,什么什么都是错......覃氏处处与他对不上,但凡傅从楦提议的,覃氏那反应态度,简直就差要拿傅从楦当成要害自己儿子的恶人来防着了......夫妻情谊走到这一步,彼此还能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如干脆都安静一些,各过各的,倒是给彼此都留了个清净痛快了。

只是......覃氏是覃氏,悌哥儿是悌哥儿......傅从楦不得不承认,对于自己这个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膝下唯一的嫡子,他是缺了太多的关心、关怀的。

他不仅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大概,也根本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若不是今日成宗皇帝偶尔提起......傅从楦闭上眼睛想了一想,自己有多久,没过来后院看看这几个孩子的了?

傅从楦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抬腿向覃氏日常所居的内宅走去。

刚过低头绕过一道月拱门,傅从楦的神情陡然冷肃了起来。

以他习武之人的耳力,不远处的墙根之下,两个仆妇挤在一起窃窃的私语声,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听说夫人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谁说不是呢?眼看着信少爷一步一步越爬越高,都得了今上与皇子们青眼,今晚都直接留宿宫中了......悌少爷也就比信少爷小了一岁,侯爷却宁肯把入宫的机会让给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都不肯给悌少爷,夫人看着,如何不心急啊......要我说,侯爷也真是太过偏心了,那百年之后,侯府还不是传给悌少爷的?侯爷整日里却只肯带着一个信少爷,问都不问悌少爷一句......难道这侯府世子之位,日后还能便宜了一个外人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