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 / 2)

钟情的脸猛地一下白了。

“臣妾不会,”钟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自忍住拂开成帝那只手的冲动,按捺着浑身上下的不舒服,艰涩道,“......不会替柳丽容求情......”

就如同她上辈子做的那般。

柳氏以往对钟情的种种冒犯,钟情俱可一笑而过,翩然置之,唯独当初在海棠丛后对允僖的那句讥言,砍在了钟情心尖上,让她记到了今天,横跨两世,仍是不能释怀。

孔圣人尚且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钟情自认不是一个心狠能成大事的女人,但她也不是,毫无原则和底线的。

但是......

“但......”钟情认真地盯着成帝的眼睛,过近的距离下,叫二人的五官在彼此的眼里都失了真形,于钟情来看,只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片深渊之侧,恍惚间,就要深陷在成帝双目间的漩涡里。

钟情听到自己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笑里,藏着一股莫名的孤寂悲凉。

钟情对着成帝,巧笑倩兮,媚态百转:“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先帝年间,有位名唤袁休的老大人?”

成帝愣了一下,停住了动作,虽然不明白钟情为何在此时提起了一个毫无相干的前朝老臣,却还是在脑海里回忆搜索了一番,皱了皱眉,眯着眼睛反问钟情道:“会稽山阴人,四十二岁才考中了进士,主持修缮了《文景大典》,最后累官至紫金光禄大夫的那个袁休?”

成帝大概知道钟情想说什么了。

“不错,”钟情笑着点了点头,语笑嫣然地补充道,“......可惜这位袁大人不仅书读的艰难,官途也走的坎坷,光禄大夫做了没两年,就牵扯进了云台谋逆案里,先帝起复了谢尚书后,这些‘乱党贼子’,便俱都被打入大牢,发没边疆了。”

成帝自然明白,所谓的“云台谋逆案”,根本就是一场完全莫须有的冤假错案,说白了,不过是盖在上位者身上的一块遮羞布罢了——先孝帝与谢阔争权,鼓动自己的姑母庄秉大长公主,欲在朝堂之上围剿谢党,除之而后快。后来谢阔既然毫无无损地赢了那场博弈,重新被起复,输的那边,自然得付出相应的代价来。

谢阔一不能直接杀了孝帝矫诏登基,二与庄秉大长公主之间的夫妻情谊更是微妙难言,自然只好拿孝帝身边的这群智囊团们开刀......袁休作为紫金光禄大夫,首当其冲的,当然是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来。

可以说,云台谋逆案,是大家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前朝第一大冤案。

袁休死的冤枉么?从政治斗争的角度来说,成王败寇,于成帝来看,只能佩服于谢阔的手腕高超,同样是年幼登基,成帝自认,自己若是站在先孝帝当时的处境上,未必能做的比他更好了;但是于袁休这个人而言,成帝大概是赞同谢阔晚年自己在袁休墓前说的那三个字的——“可惜了”。

可惜对方站错了队,可惜以对方之才,不能于己所用、为国效力,就先被碾碎于这无情的皇权斗争之下。

谢阔当是不后悔杀袁休来以儆效尤、威壮声势的,而用一个袁休的死来缓解当时已经紧绷到极致的君臣关系、平复皇家颜面的孝帝,应当也不是不怎么觉得赔本的......但这并不代表着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一切就是该理所应当地发生了。

袁休是一个文官,也是一个文人,他虽然没有门生弟子三千,但流落天涯的同窗故旧却也不少,有那失意的文人叹息于袁休之死,更是从袁休身上看到了政党倾轧、官场黑暗之下自己这些怀才不遇的文人的影子,酒醉之后,笔走牢骚,将袁休之死的起因始末改头换面,婉转地编出了一折戏本来,后来搬上戏台,一经传唱,一炮而红,大江南北,再少有不知此故事的。

当然,这其中,也有谢阔晚年自己亲口承认了“袁休之冤”的缘故。

成帝将手从钟情的衣襟内伸出来,摸了摸她的乌发,淡淡道:“......不是先说了不会替柳氏求情的么?”

这都扯上袁休了去。

钟情轻轻地摇了摇头,将头抵在成帝的肩膀上,缓缓道:“与柳氏无关......陛下大概是不知道的,我的母亲,是秦淮名妓,袁思思。”

成帝愣在池中。

他虽早知钟情既出身教坊司,身世必然坎坷,后来亲口问过对方,得知钟情父亲在其幼年早亡、母亲在一年前已过世,这等情况下,二人有志一同的,都回避了这个话题。

钟情不想提的原因很复杂,袁思思当年最红时,艳名满天下,无数官宦权贵为其争风吃醋、不尽的文人墨客替她吟诗作赋,可谓是活脱脱的一句“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谁人能想,这样的佳人,从良之后,竟然会心甘情愿地守着一个穷酸秀才蹉跎时光,为其洗手作羹汤,辗转忙碌于柴米油盐酱醋茶之间。

钟情对她母亲的心情很复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去了。

袁思思这一辈子,幼年没享过几天福,好不容易待父亲高中,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好,被当成大家闺秀教养了没几年,礼节还没练顺,就先遭了灭顶之灾。

到头来,她官家小姐的身份,没有让她多生出几分挺直腰板的底气来,反而戳了某些有心人恶意玩弄的猎奇心思。

袁思思温良恭顺、逆来顺受了一辈子,到头来,也把这种“温良恭顺、逆来顺受”的性格,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了钟情身上,钟情也是在她死后,才陡然明白过来了,其实自己真没必要怨恨父亲的......真要说起来,当年在村子里的那几年,才可能是袁思思这一辈子过得最快活的时光了。

她从来就是一个喜欢安静的温顺女子。

既都已经过去了,钟情不想再提,也是不想叫那有心之人再寻隙生事,拿着她母亲的生前事出来,再扰得她老人家九泉之下,也清净不得。

相比钟情,成帝不提的原因倒是简单得多——教坊司不少幼女,都是被家里的人主动卖进来的......子不言父母之过,只是既然父母皆已经去了,钟情既不想提,成帝更不会勉强了她。

成帝遇到钟情时,她才不过是“婷婷袅袅十三余”,这般小的年纪,使得成帝还真一直没想过去再仔细查查看钟情入宫前的事儿,今日还是从钟情的口中,才第一次知道了——算起来,钟情竟然是袁休的亲外孙女!

钟情趴在成帝肩头,眼泪滴答滴答的,顺着成帝的肩膀流了下来。

有些话,钟情以为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可话真出了口,却觉得也不过如此。

成帝揽住钟情,有些后悔自己无故偏要用这诨话去逗弄她了,沉吟片刻,主动开口解释道:“威毅伯府之事......”

钟情却趴在成帝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头,制止了成帝的未出口的解释。

钟情从成帝肩膀上抬起脸来,她那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莹莹地泛着水光,面上却是,带了三分清淡的笑意。

钟情认真地看着成帝,神情中透着一股成帝看不透的坚定,缓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勤政爱民,励精图治,一直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用使朝序清宁,民物康阜*......黄海琦贵为封疆大吏、身居云贵总督,不知感念圣恩,反而贪纵营私,此等忘恩负义、穷奢极欲的小人,陛下除之,人心大快。”

这样就够了,钟情想,这个话题就该在这里打住的,今晚......是自己的话说的多了。

无论后宫里的是是非非如何纷争不断,至少在钟情心里,就如同她自己所言的那般,成帝都一直是,以后也将永远是,一个好皇帝的。

她坚信如此。

第12章避子丸

钟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盈盈望向成帝的目光里,藏着如何深厚的倾慕与信任。

成帝被这目光看得心神一荡,再也克制不住,一把将钟情拽入池中,不待钟情惊呼出声,托着钟情的下巴把她的脸捧了起来,将自己的唇印在了钟情的眼角。

接下来的事情就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唇齿交融之间,成帝将钟情抵在汤池一角,一边微微地喘息着,一边缓缓地附在钟情耳边宣告道:“宝儿......朕不是先帝,也不会容这大庄再出一个谢阔......你放心,更不会,再有第二个袁休。”

钟情的脑子已经被成帝啃得彻底糊成了一团,闻言也只知道呆呆地看着成帝,看着那半明半暗的烛光下,成帝的眼尾上延,上眼睑微微下伸,内勾外翘,长睫一根一根,纤毫必现,开合之间,神光逼人......

而那里面,溢满了主人毫不掩饰的深沉野心与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