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应声铃铛(1 / 2)

晏玉壶默不作声地用灵力将那爬成山的藤蔓扯去,努力想将晏温山变回原来的样子。

晏将阑抬步走向当年晏寒鹊闭关的洞府。

那印象中伸长胳膊都够不着顶的石门,长大成人后的晏将阑却还要微微低头才能进去;原本那无论如何都破不开的禁制,如今却只花几息就能破解开。

晏将阑进入漆黑的洞府中,随意一瞥才意识到原来当年他以为宽阔的洞府这般狭小。

那张玄冰玉床落了厚厚一层灰,晏将阑抬手一挥,灵力宛如流水潺潺而过,十几年没有人住过的洞府转瞬一尘不染。

外面晏玉壶唤他:“师兄。”

晏将阑看着陌生熟悉的洞府,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按了下酸涩心口,转身欲走,视线突然落在那半掩的师门上一抹暗红的血手印。

他一怔。

那是当年年幼的晏聆听到雷声拼命想要出去而留下的狰狞血痕,多年过去已然暗红,好似随着掩着灰尘的记忆隐入黑暗中。

晏将阑愣怔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伸出细长五指缓缓去触碰那个幼小的手印。

指腹还未碰上,耳畔好似响起当年年幼的自己痛苦又无力的悲泣,让晏将阑手指一颤,下意识想要收回。

突然,晏玉壶不知何时过来的,和他一起跪在那伸手按住那只退缩的手,强行将五指摊开,用掌心包裹着按住那个狰狞的血手印。

晏将阑怔然抬头。

晏玉壶的掌心冰凉,道:“师兄的手好像并没长大多少。”

晏将阑:“……”

晏将阑幽幽道:“你直接说我这些年没长个儿得了,我不骂你。”

晏玉壶没忍住笑了出声。

晏将阑的五指轻轻在冰凉石门上一按,长大成人后宽阔的掌心将年幼无力的小手包裹住,好像相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安抚着孤身一人崩溃恸哭的自己。

受过苦难太多,晏将阑并未再以往痛苦多做停留,手蜷缩着轻轻一抚。

原本全是狰狞血痕的石门瞬间干净如初。

宛如抹去当年的所有无能为力悔恨痛苦。

晏将阑起身看着外面的茫茫雨雾。

晏玉壶道:“……在药圃。”

这句话没头没尾,晏将阑却听懂了,微微一点头走进雨中,熟练地前去朝夫人的药圃。

药圃中的杂草已被晏玉壶处理干净,当年朝夫人所种下的灵草无一棵存活,放眼望去光秃秃一片。

——只有两座墓碑。

晏将阑踩着泥泞的土地缓步而去。

六年前从奚家脱身后,晏将阑曾动过想要回晏温山的念头,但每每都是走到山下便仓皇而逃。

十几年时间,物是人非,晏将阑已不是当年那个会撒娇卖乖的晏聆。

此时终于万事尘埃落定,他终于能摆脱“奚绝”这个身份,正大光明地回到晏温山。

走到墓碑前几步的距离,晏将阑却像是走了数年。

终于,墓碑上的名字映入眼帘。

晏寒鹊、慕朝。

晏将阑的眼睛像是被这两个名字刺得一疼,敛袍跪在墓碑前,好似琉璃的漂亮眼眸缓缓褪去无情和冰冷,蒙上一层一碰就碎的水雾。

在来时路上,晏将阑心中想了太多话要说,他想要像个孩子般向爹娘诉说自己的委屈痛苦、倾诉十几年的思念和遗憾。

但到了跟前,他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晏将阑只是安安静静跪在那,任由雨水淋湿衣袍。

墓碑上凝着水痕缓缓滑落,晏将阑伸手想去抚摸,指腹在冰冷石碑上一碰,那股寒意突然像是一道雷,骤然将他击垮。

晏将阑挺直的腰背一点点弯下,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地面上,浑身微微颤抖。

许久后,他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悲泣。

晏将阑在墓碑前跪了整整一天,没有说出只言片语。

翌日一早,淅淅沥沥下了许久的雨终于停下。

云销雨霁,水木明瑟。

晏将阑微微仰头看着天边朝阳,终于说出一句话。

“爹,娘,雨停了。”

他俯身磕了个头,露出一抹淡笑,起身后退半步,轻声呢喃。

“我走了。”

连绵下了十几年的雨终于停歇。

自此后风光月霁。

晏将阑又低低呢喃了声:“我走了。”

墓碑好似在默默注视着他,光滑石碑上的水痕滴滴滑落。

晏玉壶站在不远处一直等着他。

晏将阑转身一步步离开,朝晏玉壶一笑:“走吧。”

晏玉壶点头。

两人宛如少年时那般,顺着成百上千层石阶缓步而下,将一切苦痛、思念、遗憾留在背后。

再不回头。

***

北境的此地无银城十分热闹。

自从恶岐道从长川底搬到城中后,偌大北境边境便开始陆陆续续人来人往,都想知道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恶岐道到底是什么模样。

玉颓山除了在晏将阑面前勉强算是个正常人,其余时候疯得要命,行事做派从来不考虑后果。

他一心只想哄晏将阑高兴,将八月廿八幼弟过生辰的消息传播得整个十三州人尽皆知,请帖不要钱地随便发,几乎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修士都收到热烈邀请。

甚至横青帘、酆重阳都收到了,当即怀疑此人是不是真疯了。

玉颓山还在那美滋滋,对着侍从高高兴兴地道:“快去看看聆儿回来没?”

侍从道:“玉大人,已去看八回了,还没回来。”

“哦。”玉颓山一边啃糕点一边又催促,“那獬豸宗的盛宗主可有什么回应吗?他来吗?”

侍从犹豫:“并未有回应。”

“那赶紧催啊。”玉颓山蹙眉道,“明日就是八月廿八,他不来怎么能成呢?今日子时一到生辰里就得开始了,啧,我得去一趟獬豸宗。”

侍从跟了他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臭脾气,知道他去獬豸宗肯定不是简单的去,十有八九打算去杀人,忙拦住他:“玉大人冷静、息怒啊,再等等吧。”

玉颓山不耐烦道:“晏聆现在脾气可大了,回来八成还得生气……你说他是不是因为总爱生气所以才不长个儿?”

侍从:“……”

侍从脸都绿了,忙道:“玉大人,这话可不能当着晏大人的面说啊!”

会被揍的。

玉颓山又不能拿刀逼着盛焦过来,索性继续搞事情,随手把唇角的糕点渣子擦了擦,漫不经心地说:“明日起恶岐道就不再贩卖「弃仙骨」,有人闹就让他们闹,最好能将獬豸宗引来。”

侍从颔首称是。

「弃仙骨」是玉颓山无意中做出来的一种灵物,一旦吸食只有天衍灵力才能解除。

“闹起来吧。”玉颓山懒洋洋地心想,“好戏要开始了。”

闹得越大越好。

让那些拥有天衍灵力的中州世家,也体会体会何为怀璧其罪。

***

此次晏将阑的生辰宴办得极大,比当年奚绝十二岁乞巧生辰还要热闹。

偌大此地无银城灯火通明,玉颓山甚至请了傩戏,无数人戴傩面具戏舞,锣鼓咚咚,入夜后便开始喧闹不休。

天衍学宫刚入学的学生虽然去了趟「梦黄粱」幻境,但只是单纯换了个地方睡了一觉,入秋后横玉度索性带着几个天级相纹的学生再去四处历练长长见识。

三个月前晏将阑“身死”天衍雷谴中时,横玉度正在诸行斋和那具长着“奚将阑”面容的傀儡聊天喝茶。

茶还没喝一半,就见那傀儡突然失去生机,宛如被雷击似的悄无声息从内到外烧出一道蓝纹火焰。

只是一瞬就将那具傀儡身体烧了一半。

横玉度:“……”

横玉度差点被一口茶呛得死去活来,挣扎着扑上前去将火熄灭,这才意识到奚将阑竟然搞了个傀儡来糊弄他,顿时哭笑不得。

当时他也没多想,直到酆聿给他用犀角灯传音。

“奚绝死在雷谴中,盛焦疯了!”

横玉度一呆,还以为酆聿在同他添油加醋说乐子。

但这根本不是酆聿的做派,横玉度匆匆赶去秘境中,就见柳长行和乐正鸩正死死压制着盛焦,嘴中还在嚷嚷着什么。

酆聿咆哮道:“你疯了吗?!”

盛焦面无表情坐在那,无视制住他的柳长行和乐正鸩,冷冷道:“我没疯。”

“你的天衍珠招来雷谴!”酆聿怒道,“奚绝那个病秧子哪来的本事躲开天衍雷劫!你清醒一点,他已经死了!”

横玉度一懵。

他本来以为酆聿是在怨恨盛焦的天衍珠将奚绝屠戮,但仔细一听却感觉不对。

“他没有死。”盛焦漠然道,“他算计我,此时已从雷谴下逃走。放开,我要去寻他。”

酆聿眼眶通红,大概是哭了一场,闻言扑上前恨不得抽他一嘴巴,厉声道:“是不是除了奚绝,谁和你说话你都不听啊?!说了八百遍了,你已走火入魔,再不调息,命还要不要了?!难道你真的对奚绝那混账情有独钟,打算随他殉情不成?!”

此言一出,其他人神色难辨。

横玉度人都懵住:“阿绝呢?到底怎么回事?什么雷谴?”

雷谴之下,不该是温孤白吗?

盛焦瞳孔一抹猩红一闪而过。

他越冷静地说“他还没死,我要去找他”,其他人就越惊恐地将他按得越紧,唯恐他一个冲动直接走火入魔自戕。

听到横玉度一直在问,众人沉默不语,不知要如何开口。

终于,一直冷眼旁观的让尘开口:“够了。”

盛焦冷冷看他:“你早就知道他的打算。”

让尘冷冷道:“那你就看不出来他为何要以死遁走吗?”

盛焦一愣。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搞不懂两人在说什么。

“他想要摆脱过往,摆脱你、我,所有和天衍有关的一切。”让尘道,“天衍毁了他,他不想再同我们牵扯上关系,不是应该的吗?”

盛焦浑身一震,眼瞳更加猩红。

“不……不是。”

他倒宁愿相信奚将阑是恶趣味发作,想要已死遁走看所有人为他悲伤发狂的样子,自己私底下窃喜不已,而不想承认让尘说的话。

他怎么能……摆脱自己?

若是晏将阑在此,恐怕会直接恼羞成怒地和让尘拼命。

他是想摆脱过往,但没打算把好友、道侣一起摆脱了!

让尘懂过头了吧!

盛焦浑身几乎闪现一抹走火入魔前的暴戾,但还未荡漾开就瞬间消散,连带着盛焦高大的身形也一起直直栽到地上。

还在死命按着他的乐正鸩和柳长行一愣,看着已然昏睡过去的盛焦面面相觑。

周围死一般的安静。

好一会,柳长行才颤颤巍巍地哆嗦道:“……是、是哪位壮士放倒了盛宗主?”

没有壮士出声。

众人相互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不是我,我哪儿敢”的怂来。

最后,扫视一圈的几个人又努力看了半天,终于在盛焦身边看到金光闪闪的另一个人。

伏瞒蹲在那戳了戳盛焦的脑袋,手中还有个闪着灵力的法器。

乍一被所有人注视,伏瞒茫然抬头:“啊?怎么了?他不是都要走火入魔了,让他冷静下来比较好吧,我做错了?”

所有人:“……”

五个人不约而同朝他伸出手比了个赞赏的手势,异口同声道。

“伏不隐,做得好。”

伏瞒:“?”

他肯定做错了。

盛焦被威武胆大包天的伏不隐放倒,其他人知晓晏将阑并未死也全都松了一口气,心虚地将盛宗主送回獬豸宗,并告知他两个小跟班。

“因奚绝再次将盛宗主甩了,盛宗主忧思过重险些走火入魔吐血昏迷,你们要好好照料。”

倦寻芳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怎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