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踌躇着,不敢抬头:“还在找。”
这小半年里各种有关岭南巫药的医书找了不下百本,稍微有可能了解的医者他和林正声也都请教过,可巫药太过隐秘,并没能找到确保取血而不死的法子。想来也是,就算没有巫药,放掉全部心头血也保不住性命,更何况还吃着巫药,还一直都是加量服用?
朱正有心安慰几句,又知道沈浮从来都要听实话,那些话便没说出口,许久,听见沈浮道:“下去吧。”
朱正抬头,看见他沉沉的眉眼,平静中隐藏着哀伤。
朱正走后,沈浮枯坐许久,起身拿出一个册子。
厚厚的几十页钉在一起,分成几个门类,财产人事往来等等,前面十几页已经写满了,是他全部的银钱、地产、房产。沈浮提笔,在新页上开始书写。
在取血之前,他得把一切安排妥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有可能不利于她和孩子的因素还很多,他必须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尽可能为她的将来扫平障碍。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轻响,沈浮边写边想。眼下她最担心的是西州战况,战火一起,经常会延续半年一年,但她马上就要生了,无论如何,他得在她生产之前,给她带来好消息。
目光落在墙上的西州地图上,明天早朝时,姜云沧擅自出兵的消息就会公布,到时候,必定是一场腥风血雨。他得镇住,姜云沧在前方拼杀,后方绝不能断了他的归路。
接下来的几天,各种消息源源不断传进姜知意耳朵里。朝堂上一直在弹劾姜云沧,违抗军令是重罪,姜云沧率军出城后又一直没有消息,有人怀疑他会像金仲延一样投靠坨坨人,主张立刻扣押清平侯府所有人作为质押,防止姜云沧叛变。
最后是沈浮力排众议,以性命和左相之位为姜云沧担保,谢洹又暗地使力,如今各地筹措的粮草还在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州,顾炎也得了旨意,一旦发现姜遂和姜云沧的踪迹,必须出兵接应,不得迁延。
“多亏了陛下英明,”林凝叹道,“也多亏了沈浮。”
姜知意默默听着。沈浮虽然一直与哥哥剑拔弩张,相看两厌,然而在大事上,他从来都不会含糊,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公私分明。
红毡帘子一抬,齐浣跟在丫鬟身后走了进来:“乡君近来觉得怎么样?”
谢勿疑临走时留下他继续为姜知意诊脉,他来了多次,各处都混得熟了,他又是个开朗爱说话的性子,此时放下药箱,伸手在炭盆上烤着,笑道:“我看乡君的气色越发好了,是不是侯爷那边有消息了?”
“还没有呢,”林凝含笑让座,“这几天一直都在打听。”
“夫人和乡君吉人天相,再过几天准能收到捷报。”齐浣在姜知意对面坐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乡君这肚子长得有点快啊,近来得稍稍控制一下,免得孩子太大了不好生。”
他搓了搓手,让手指暖和起来,这才搭上姜知意的手腕,正要听时,外面脚步响动,跟着丫鬟来报:“沈相来了。”
齐浣不敢托大坐着,连忙站起来,不多时从窗户里看见了沈浮,他在门前脱了雪氅,进门也不靠近,只在角落的火盆近前站着:“西州有消息了。”
姜知意心里一紧,急急问道:“怎么样?”
沈浮依旧站在火盆跟前,他很想过去她跟前,但天好像要落雪了,又潮又冷,他怕身上的冷气扑到了她。正要回答,余光瞥见了边上的齐浣。
第90章
沈浮不止一次调查过齐浣,年过四十,擅长小儿和妇人科,在易安很有些名气,之前他也不止一次见过齐浣,从没有过方才那样异样的感觉。
关于西州的消息便没说,只温声向姜知意道:“你先诊脉,诊完了咱们再细说。”
姜知意猜测大约是有什么不方便当着齐浣说的内情,心里虽然焦急,却还是依言开始诊脉。
沈浮依旧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观察着齐浣。
他坐在姜知意对面听着脉息,淡眉毛细眼睛,每次开口必先带笑,面相讨喜,跟从前没什么不同。沈浮细细观察着,方才那种怪异的感觉此时消失了,就好像那刹那划过的警惕只是错觉。
沈浮回想着近来外苑传来的消息。因着齐浣是谢勿疑唯一留下的人,也是为姜知意治病的人,在现有的人中嫌疑最大,所以沈浮加派人手,自早至晚一刻也不歇地盯着他,齐浣还住在外苑,不与人来往也不出门闲逛,唯一的活动就是隔上几天到清平侯府诊脉,这种与世隔绝的状态,委实找不到任何破绽。
然而他的直觉很少出错。
沈浮思忖着,看见齐浣听完脉,松开了手:“脉象很好,乡君请放心吧。”
略微沙哑的低沉声音,带笑说着话时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与他讨喜的面相相得益彰。
林凝放下心来,问道:“需要吃药吗?”
“不用,”齐浣笑着摆摆手,“只需要正常饮食就好。”
他站起身来,瘦瘦的身形个头也不高,在厚厚的冬衣包裹下显得有些单薄:“不过孩子近来长得很快,乡君骨架小,还是要稍微控制着,别进补太多,免得生的时候艰难。”
沈浮满心的正事被这一句话全都带走:“生的时候会艰难吗?”
“妇人家头一胎,难免没那么快,”齐浣笑着,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都是正常情况,大人不必太过忧心。”
“没那么快,是要多久?”沈浮急急追问着。
“这个不好说,一旦发动起来,快的一半个时辰,慢的拖上一两天的也有。”
沈浮心中一紧,一两天?那怎么成!她怎么受得了?“如何能确保顺利?”
他的声音紧紧绷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姜知意看他一眼。他已经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他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着,他眼下这模样倒像是在说什么国家大事,她从前只在他办公事时见过,而办公事,他不会这么紧张。
他是为她紧张,为孩子紧张,姜知意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夫妻两年里他几乎是一成不变的冷淡面孔,没想到这短短几个月,她竟然看到了他各种不同的面孔,紧张的、软弱的、懊悔的、落寞的,如今她对他的了解,反倒比做夫妻时要更深几分。
“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这要看各人的身体,许多事情难以预料。”齐浣谨慎着措辞,“不过乡君只要控制好饮食,让孩子别长得太快太大,生的时候总会容易些。再者乡君这段时间最好能时常走走散散步,身体强健起来,生产的时候吃的苦头就能小些。”
“好,”沈浮立刻说道,“以后我每天散朝后过来陪你散步。”
他紧张地等着姜知意的回应,听见她说道:“不必了,有陈妈妈和轻罗陪着我就行。”
沈浮一阵失望,张了张嘴,想要再说又怕惹她不快,林凝及时开了口:“让他过来吧,陈妈妈一把年纪了,轻罗她们这些丫头没什么力气,天冷路滑的万一有什么闪失事情就大了,有他陪着你,我也能放心些。”
姜知意猜她是有意让沈浮多来几趟,自从沈浮说要悔改,林凝就一直在撮合他们,想要拒绝,余光里瞥见沈浮紧张期待的脸,不必两个字便没能说出口。
“正是得这么着才好,”齐浣站在边上,笑着附和道,“乡君这时候还是得有个男人照顾,有沈大人在,慢说夫人,连我这做大夫的也能松一口气。”
他说话的调子带着上扬的尾音,有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轻快,沈浮看他一眼,目光突然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