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姜云沧压着声音,“你让意意喝了什么?”
他闯进来时,看到的是空碗,那该死的,伤人身体的落子汤很可能姜知意已经喝了,但姜云沧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盼自己没来迟,盼自己看错了,盼妹妹喝下去的,是别的东西。
沈浮的目光落在他紧紧抱住姜知意的手臂上。他似乎是怕伤到她,抑或是觉得不好与已成年的妹妹太过亲近,所以比正常情况下臂弯向前伸多了点,但他抱得很稳,他让姜知意的头靠在他肩头,他们的姿势依旧过于亲密。
成亲之前他就知道,姜云沧极宠爱这个妹妹,几乎是千依百顺,只不过姜云沧在他成亲之前就远赴西州,他对此事的了解仅限于传闻,如今亲眼看见,才知比起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浮转开目光:“落子汤。”
他感觉到了姜云沧一霎时迸发出的杀气,果然是万中无一的悍将,假以时日,必能将雍朝的武功推向一个新的巅峰——假如他是忠心于谢洹的话。
铮!长刀出鞘,刀锋凛冽,映出姜云沧狠戾眉目:“沈浮,若是意意有什么闪失,我要你左相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来陪葬!”
沈浮瞥他一眼。这落子汤不会伤人,他事先也问过朱正,眼下的月份胎儿尚未成形,只是半寸不到的胞胎,以汤药的功效和朱正的医术,必能保姜知意无恙。
只是这些,也没必要向他解释,便是解释了,也并不会减轻他的罪孽。说到底,落子汤是他亲手逼她喝下的,他是杀死她孩子的人,他无可解释。
沈浮用眼梢的余光看着姜知意,她发髻蹭的有些松了,几缕长发乱在姜云沧肩头,她软软靠着姜云沧,眼角含着泪,细细的手指抓着姜云沧一点袖子,她这么娇、这么示弱的模样,他从未见过。
她在他面前总是沉稳妥当的,默默为他做好一切,从没有任何疏忽纰漏,如今看她这副模样,让他恍然想起,她也只不过十九岁,也是家中父兄娇着宠着长大的,若不是嫁给他,她原该每天都这么娇娇懒懒,不知忧愁的。
心底似有什么地方蓦地一空,伤口撕着扯着,疼得几乎剜心,沈浮转开脸,看见桌上的和离书。
她要与他和离,她先前那么抗拒,坚决不肯喝的落子汤,为了拿到这纸和离书,她喝了。她是如此迫切的,想要离开她。
沈浮拿起和离书,别的都已写完,唯独欠他们两个的签名和指印,是了,他还得再找一个中人,作为见证。
补齐这几样,和离书成,他与她的姻缘,就此离散。
“我们走,”他听见姜云沧说,“哥哥带你回家,哥哥这就去找大夫,你别怕,有哥哥在,不会有事。”
大夫有的,他带来了朱正,他早就筹划好了,喝下落子汤,堕掉那个不受欢迎的孩子,朱正会为她调养身体,她不会有事。
而他,从此再不会碰她,再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然眼下,他也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了。
“哥,我还有事情没有办完。”他听见她说。
有什么事情呢?脑子有些迟钝,沈浮慢慢地想着,听见姜知意叫他:“沈浮。”
她这么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真是陌生得很。沈浮转身,看见姜知意偎在姜云沧怀里,脸只有巴掌大,白得没什么血色:“和离书。”
是了,她没办完的事情,是和离书。落子汤她喝了,眼下,该他履行承诺,完成这份和离书。
沈浮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伸手蘸了印泥,在名字上重重一按。
鲜红的指印压着他的名字,像把带血的刀戳下去,血花四溅。
沈浮一笔一划,写完两份,抬眼:“还缺中人,姜云沧,你来吧。”
姜云沧一把拽了过来。
拿在手里先给姜知意看,白纸黑字红指印,鲜明得晃眼,姜知意飞快地看着,觉得心头上压着的那块巨石,压了她这么多天的巨石,轰一声,落下了。
他没有食言,这纸和离书,她终于拿到了。
扯扯姜云沧的袖子:“哥,放我下来。”
她要尽快签完和离书,只剩最后一步了,她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天,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姜云沧不敢放,她瘦了那么多,从前鹅蛋形的脸瘦出了尖尖的下颏,她脸色那么苍白,好像薄玉琢成的玉人,稍不留神就会破碎。姜云沧觉得满心的热血都在烧,恨不得将一刀一刀,将沈浮千刀万剐,然而眼下,他得先帮她弄好和离书,让她与那个该死的男人和离。
姜云沧拽过椅子,抱着姜知意正要坐下,听见林凝的声音:“你放下她。”
姜云沧回头,林凝蹙着眉:“这样子,成何体统。”
姜云沧脸色变了几变,没有反驳,拿过垫子垫住椅子,这才小心翼翼把姜知意放下,他拿起和离书双手托住,又把笔递给姜知意。
一只手几乎是同时抓住了和离书,林凝面色凝重:“和离事大,签不得,需得从长计议。”
姜云沧顿了顿,垂下眼皮:“不需从长计议,我有父亲的信,父亲他,同意和离。”
林凝惊诧着,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白纸上只有一行字:许吾女姜知意与沈浮和离。落款是姜遂,又盖着清平候的私印。
笔迹草草,看得出是匆忙之间写的,姜云沧这风尘仆仆的模样,看得出也是匆忙中赶回来的,原来丈夫早已知道女儿要和离,原来丈夫早已经同意女儿和离,原来只有她,一直被蒙在鼓里。
林凝捏着那张纸,想不清究竟是事关紧急不能张扬,还是他们都猜到了她的态度,刻意隐瞒?林凝感觉到了丈夫与女儿之间的默契和支持,可她是母亲,她本来应该与女儿更亲密的,不是吗?
姜知意拿着笔,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纸是姜云沧托在手里的,有点软,但是不妨事,她依旧写得很快,食指蘸了印泥,只一按,留下一个圆满的指印。
跟着是第二份。
和离书,一式两份,各留一份作为凭证。等姜云沧作为中人签字画押后,这婚,就算离掉了。
心脏砰砰跳着,姜知意有些喘不过气,头也有些晕,也许是压了太久的心事骤然抛掉,太高兴了吧?
姜云沧很快写好名字按了指印,啪一声,将其中一份拍在桌上:“拿走!从今往后,意意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
没有吗?没有,也好。沈浮一言不发拿起和离书,都办齐了,一样不缺,从此刻起,他与她便是陌路。
明明每个字都记得很清楚,却还是将和离书从头到尾,又看一遍。
她写得很干脆,没有什么一别两宽之类惯常的客气话,她道,琴瑟不谐,均愿和离。她竟是连一句客气话也不想跟他说了。
眼前一时亮一时暗,伤口还在渗血,沈浮慢慢折好收起,最后一眼,看向姜知意。
她靠在椅背上,低着头又用手撑着下巴,她似乎很累,累到支撑不住,头突然垂下来,手软软落下,她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