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韩兢与封如故好容易寻到了一处藏身地。
弟子们伤疲交加,一个个酣然睡去。
三位年轻的秩序官是不能睡的。
他们担任了守夜职责,齐齐躺在荒芜萧索的万丈高崖之上、漫遍旷野的千顷月光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翘脊山畔,东风微微,薄雾如轻裘缓带,绕山而转,如来云彩。
荆三钗身上有伤,精神不济,在二人身边窝着,恹恹地打着瞌睡。
封如故倒是清醒,望月出了会儿神,扭过头来叫他:韩师哥,韩师哥。睡了吗?
韩兢答:还没有,有何事吗?
我有一件心事,要交代给你听。封如故道,我若死了
如故,不许说这等话。韩兢皱眉,你死了,伯宁会伤心死。
封如故置若罔闻:我若不死,就不必劳烦韩师哥啦。咱们不是在讲万一的事情吗。
韩兢抿了抿唇:你说罢。
我若死了,你帮我去找一个叫游红尘的人。告诉他,我不慎得道,一朝飞升,去找师父了。若是他想见我,便好好修炼,去往三千世界寻我吧。
韩兢敛眉,轻笑一声:那人定是对如故很重要的人了。
不,是我对他很重要。封如故跷了个二郎腿,所以我尽量不死。
韩兢安慰他:韩师哥不会让你出事。
封如故看他:韩师哥,你呢?
韩兢:嗯?
封如故:这次大劫过后,若是能好好出去,韩师哥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韩兢: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封如故坏笑一声:要是我们都能活着出去,为了庆祝,韩师哥不如跟师兄挑明了心意吧。
韩兢蓦然红了脸:如故!不可胡言!
怎是胡言?封如故有理有据道,我老早就等着喝你们二人的喜酒呢,就是不知道合籍之后,是你搬到风陵山栽竹,还是我师兄嫁去丹阳峰种花
韩兢却说:还不到时候。
封如故撺掇道:别呀,韩师哥,等我师兄开窍,朽木头也能开出花儿来了。听我的,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准没错。
韩兢哭笑不得:我不是等他,而是等我自己。
封如故挑眉,疑惑得很。
韩兢哑然失笑。
封如故性情淋漓,纵情人世间,但到底还是不知情爱的年纪。
他这个年岁的人,只晓得一往无前,觉得假若喜欢一个人,就该劈头问一句你可愿嫁我,不愿意,就是潇洒放手;愿意,便能轻易许下生生世世的诺言。
韩兢有自己的想法。
他说:伯宁是月亮,我不愿只在水中望着他的倒影,也不愿站在原地,等他向我走来。我愿搭上一座天梯,一步步走向他,直到与他同为月辉。
韩兢想,封如故未必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果然,封如故迟疑了。
想明白这话中之义,他又觉得不可思议起来:韩师哥难道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师兄?
韩兢温驯地点一点头。
可在我们看来,你们实在是相配得很啊,竹花双璧之称,也非是作假。
那是世人眼中所观。与伯宁相比,我剑术有缺,道心不粹,太过世故,。韩兢慢慢道,如故,假如有一天,你当真喜欢了一个人,会想,他是多么的好,而我自己,却是一身风霜,处处留憾。
那我怕是不可能喜欢上什么人了。封如故大笑,我封二是世上顶好之人,从头到脚,无缺无憾。我真真是爱惨我自己了。
韩兢忍不住跟着他笑了。
他真想像封如故一样,年轻,自信,满身活力。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封如故还想开口,面目却是乍然一凛。
几乎是同时,韩兢也发现了什么。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确定心意:有人!
下一刻,无声剑光齐射云表,照亮碧空!
眨眼间,他们已经来到那入侵者身前。
封如故双剑齐出,剑身上犹有残血未拭,韩兢仗剑警戒四周,以防有大股魔道突袭此地。
你们好。来人开口文雅,不用找了,我是一个人来的。
其人身着杏黄长衫,腰若纨素,面对一个通身杀意的人,不避不躲,神色泰然:我知道你们需要帮助。所以我来了。
封如故观察着这个意外来客:你是何人?
来人浅笑着自报家门:我叫林雪竞,一名魔修,主修风月道、合欢宗,在你们所谓的遗世主城青玉阁中,忝列花魁之名。前几日,我听客人谈起有百余名道士从大荒泽落入遗世一事,又通过探听,得知了你们这四五日里的行踪,推想你们该在此处藏身,于是,我来寻你们。
此人言谈怪异,来历不明,韩兢担心此人是探子,会让弟子们置身危险之中,便以目相示,问封如故是否要尽快杀掉此人。
封如故略摇一摇头,想探出更多消息,便问道:你寻我们做什么?
林雪竞说:向你们讨一样东西。
封如故:管一群穷途末路的人讨东西?
林雪竞:你们不是穷途末路;我要的东西,你们也给得起。
封如故:说来听听。
林雪竞粲然一笑:不过是一点人情罢了。
那是韩兢第一次见到林雪竞。
一名花魁,特向鸨·母托病请假一日,来此处找寻一群丧家之犬,提出可以将他们分批带入遗世主城之中,藏入他自己购置的别院。
代价是事后支付的:他要向道门讨一个人情。
这听起来实在是滑稽万分。
就算此人是魔道派来的饵,想要玩请君入瓮的把戏,也不会这样直白,直白到有几分愚蠢。
然而,世事无常。
韩兢从未想过,十年之后,自己会成为他座下的护法之一。
就像他从未想过,十年之后,曾经用尽一切手段要保护封如故的他,会调转剑锋、想尽办法对付封如故一样。
不过,十年前和十年后,他都从来没有机会触摸到那轮月亮。
第67章心字香烧
门外的两条人影去了,留下屋内二人双影,对着一盏即将烧枯的油灯,一时无言。
桌上灯花已开尽了,灼灼之间,徒留寒烬。
封如故早就趴得不耐烦,又见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便伶俐地一滚,从早就心不在焉的如一手下挣脱,三跳两跳到了房间中央,迅速拎起了自己的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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