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石头也会觉得寂寞,更何况他为了做好事,已经沾染了太多尘世色彩。
他有时会趁夜深,来到古城与外界的交壤处,想要试着去往外头的世界。
然而,他只要探手出去,手臂立即会化为飘飞的石尘。
不痛,但是看上去很可怕。
有一次,他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浑身立作飞灰,但待他再张开眼时,他已回到了神石边。
后来,就到了十二年前。
城中突发瘟疫,死伤者众。
古城因为有神石经年护佑,福泽深厚,哪怕有恶事发生,也必能逢凶化吉,是方圆千里内难得的风水宝地,因此,练如心对这场灾祸始料未及。
祸源并不在城中,是以他第一时间里想到的,是先保住大家的命再说。
于是,他穷尽修为,为城中百姓吊住性命,大大减少了死难者的人数,但是他无法抵消痛苦,仍在有人死去,病气盈城,□□不止。
只两天一夜过去,练如心便足足折去了六七年寿命。
但只在一夕之间,散发着恶气的古城便恢复了正常。
练如心耗尽功力,面色苍白,放下了结印的手,什么都来不及想,便靠在一棵榉树上沉沉睡去。
他是被一滴晨露打中鼻尖、苏醒过来的。
他爬起身来,想去溪边梳洗,谁想路过东南崖边时,远远觑见了一人身影。
那是个霓衣长发的少年,梳成高马尾,手里提着一串透明的蝉蜕,静坐在崖边,一腿曲弯,肘抵膝上,另一手持酒壶,遥望灰色天际。
练如心因着好奇,停住脚步,注视于他。
少年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且饮且等。
很快,少年等待的东西来了。
一轮红日跃出天际,直登东干,轻雾从天裂处徐徐涌出,缭绕其上,宛如缓带轻裘。
他在这里足足待了一刻钟,只为等看一眼日出?
练如心未曾开口询问,那崖上少年却回过头来,似是早知背后有人,只怕看不到日出的关键时刻,才迟迟不曾回首攀谈。
打扰了。我上山本是给我家小红尘拿些蝉蜕来,做些小灯,在过几日的灯节上点着玩儿,眼看着快要日出了,便来赏上一赏。
少年扬一扬酒壶,笑道:我已看罢,现在轮到你了。
说罢,少年足尖轻灵一点,跃下百丈山崖,只余小半衣带在空中飘扬片刻,便彻底消失在练如心眼中。
此后许久,练如心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
一名疫魔作祟,被一位少年道长斩杀,祸源一断,诸多百姓不药而愈。为了冲喜,本来定在月中的灯节亦如期举行。
人人称颂那少年道长为仙君,说他潇然来,潇然去,怕是仙君下凡临世,若是没有他,城中人不知还要死伤多少。
灯节那日,练如心坐在山崖上,俯瞰城中灯星点点,宛如一条漫长星河,目光低垂,摸着心口,似是有些难受。
但练如心知道,自己是石头出身,本没有心。
他躲开了繁华喧阗,只孤身一人蹲在涧边玩水,想,那位仙君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很快活,很自由。
但让练如心怎么也想不到的是,那次灾殃过后,城中开始立起弗言仙君的庙宇,香火鼎盛,神庙前,人群往来如织。
城中人只有数千之众,信了这家,便不会再去信那家。
往后,不管练如心再如何煞费苦心,城中的和平安乐,几乎全都归算在了弗言仙君头上。
曾经将自己献祭给山石的信徒家中,怀春的年轻女儿也日日前往弗言仙君神庙中参拜,祈祷着仙君能赐给她一个如意郎君。
练如心守在她身后,弹着石头,赶走一名尾随她许久的登徒子后,仰头望天,神情迷茫。
石神庙中,香火一天天衰微下去。
终于,在某一次的祭典大礼上,练如心打开结界,在山道上等候了整整一夜,也没有见到一位登山献祭的信徒。
在日出时分,练如心一步步走到了神石边,学着献祭者的模样,低声诵念古老的经文,低头想要进入石头中。
他想要献祭自己。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石头没有魂魄,没有灵气,就连神石也不肯收下他。
练如心抚着神石,跪在石头前,将额头抵在石身之上。
他不知道该怎样办了。
从那之后,练如心再没有等来任何一名献祭者。
而天上的裂缝,比先前更大了,天象也逐渐变得异常起来。
除了日日守在此处的练如心,没人会发现这一点。
他天天去东南崖边观望,有些着急,再下山看一看香火,更是怅然。
但他不能逼着别人去信神,更不能逼着别人去献祭。
时光飞逝,练如心在山上,已独活了一十九载。
某天,米脂山上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魔道,练如心一眼就看得出来。
不过,他的身上未沾血气,显然是个还没杀过生的年轻魔道,修的也不是专杀人命的血宗,因此练如心没有管他,只当他是一个过路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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