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海的水慢慢地灌进了宗灵塔,寒意席卷而来。
早在潋月阁的时候,我曾收到父亲的书信,才知晓,原来五百年前,灵王已经饶恕了母亲的过错。只是将她禁锢在这塔内,让她面壁思过。
其实对于我来说,这一天我等了整整五百年。
确切来说,母亲和父亲的相遇,是一场过错,且无法挽回。他们两个相遇的时候,父亲已经是高高在上的景渊上神,而母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渡魂司。两人虽然身份悬殊,但最后还是冲破种种艰难困阻在一起了。
母亲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什么便说什么,经常同父亲因为一点小事而吵得不可开交,有时候甚至会惊动天神。我是在他们的吵架声中长大的。
很多人说我的性格安静,既不像父亲,更不像母亲。只是我对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父亲教我读书写字,母亲却教我舞刀弄枪。再长大了一些,我见父亲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
母亲经常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骂骂咧咧说父亲喜欢上了别家的女子。母亲喜欢种花,在嫁给父亲之前,种了一院子的花。但奇怪的是,在嫁给父亲之后,院子的花,枯的枯,败的败,不再欣欣向荣。
她原本性子就烈,一喝酒就越发收敛不住。又因无处可诉,故此就时常拿我出气,十岁之前,我身上没有一处肌肤是完整的。
母亲打我,我也不哭。刚开始的时候,留过一些眼泪。再后来就渐渐地变得麻木了,除了皱眉,我的脸上已经没有太多的神情。我知道母亲的不好受,她总说,父亲背叛了她,她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直到十七岁那年,有一天,母亲一身是伤地回来。我心疼极了,上去安慰她。她却打了我一巴掌,恶狠狠骂道,“孽种!都是你,是你的错!”
彼时,我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如此恨我,便赶忙跪倒在地,可我依旧没有哭,我问她,“母亲,是不是父亲他?”
母亲看了我一眼,随即转过身去,将屋子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最后目光停留在封灵薄上,自言自语道,“景渊,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一面?”
母亲心里的愁苦,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化解,为了安慰母亲,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母亲,不如由孩儿去求求父神吧……”
其实我心里没底,尽管父亲一直待我很好,他也曾问过我,要不要同他一起离开灵界。当时我只想着留在母亲身边,便拒绝了他的要求。自此我并未见过他,但为了母亲,我想勉强一试。
谁知我这话,竟将母亲激怒了,她走到我面前,将我一把推了出去。我后背重重地摔在柱子上,半天站不起身来。而母亲似乎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举起封灵薄翻开其中记载万千凶灵的那一页,将它们撕下来,统统丢进火光之中。
我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那页书卷,已经被大火吞噬,烧成了灰烬。而母亲却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她却哭了,她说,“景渊,没想到,我竟是用这种方法见到你。”
我看着母亲,她突然变得好陌生,沉默了好久,我才缓缓开口道,“母亲,你可知你刚刚做了什么了?你将这些恶灵放回人间,可想过那些无辜的百姓?我真后悔,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
“你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冷血无情!”母亲转过身来,看着我,伸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并没有反抗,母亲的指甲已经深深地嵌入脖子当中,鲜血淌到她的手背上。在我觉得我快要死的时候,她却忽然冷静了下来,松开手,看着火光静静地出了神。
我缓缓地将封灵薄捡了起来,朝瘫坐在地上的母亲道,“若父神问起来,你便说此事是我做的,你好好保重吧!”
我带着破损的封灵薄去灵王面前请罪。他自小看着我长大,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所以当我将封灵薄呈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断然不信。
他再三追问,我仍旧一口咬定,此事是我一人所为。母亲已经是个可怜人,撕毁封灵薄的罪责,她一人必承担不起,又何苦再让她白白造这些罪。不过这罪责,我怕是死一百次,也难辞其咎。
灵王震怒,将封灵薄狠狠地掷到我的身上,痛心疾首道,“小戚,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承认过错有那么难吗?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我知道,灵王指的过错是我包庇母亲,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灵王一清二楚。
虽然他这么说,我心里也很难过,但我铁了心,无论如何都不会把真相告诉给他。后来他真的生气了,阴沉着脸道,“小戚,如若你说出实情,我便可免你母亲的死罪,可你要是一意孤行,抗下所有的罪责,我不但不会饶恕你,还会让你母亲挫骨扬灰。”
灵王这么说的时候,我犹豫了。我是真的担心母亲,可灵王也是个事出必行的人,他一定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才会如此说。
我正犹豫的时候,父亲突然出现了。我上一会见他,还是在元宵灯会的时候,他受万人参拜,而我立在他的身侧,木讷地像一尊石像。
我喜出望外,他却了没了往日的慈眉善目,走上前就抡了我一个耳光,怒气冲天道,“孽子!你好大的胆子,撕毁封灵薄的罪责,岂是你一人能够承担的?”
我眼眶里滚满了泪水,低下头去,悄声道,“父神大人,对不起。”
我很少落泪,但父亲的神情,我真的接受不了,心中觉得委屈,又有些可笑。
父亲走到灵王面前,满脸愧疚道,“是我的错,我没有管教好他。他还是个孩子,请灵王宽恕他吧!”
灵王震怒,跑到父亲面前直摇头道,“景渊啊景渊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既是性格不合,那便一纸休书,再无话可说,可你,你却偏偏……”
父亲的官职一直同灵王平起平坐,而今却为了我的事而低声下去,我心里难受,闷声道,“父神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伤害我母亲,若要挫骨扬灰,便从我开始吧!”
“你!”父亲气得手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灵王失望至极道,“景渊,这一次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此事我一人也无力承担,需得通传天神,请他定夺。”
父亲叹了口气问我,“你母亲呢?”
我没有回答,跪走到他的面前,苦苦哀求道,“父神大人,孩儿求你不要伤害她,此事皆因孩儿一人而起,与母亲无关。母亲她真的太想念你了。”
父亲身子一震,往后退了一步,抬起头来,再没有看我。他冷冷道,“小戚,你太不懂你母亲了。”
这句话,我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话里的深意。我呆呆跪在大殿之上,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出了神。
后来,父亲领着母亲去向天神请罪。
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父亲了,却没想法是以这样的方式。
天神一怒之下,便将父亲削去仙籍,发配人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可回天庭。而母亲的下场则是千刀万剐,灰飞烟灭。父亲无奈,只能去求天神宽恕母亲的罪责。最后,天神的女儿以死相逼,才让母亲免去死罪。但条件就是迎娶天神的女儿,洛清公主。
我为了减轻母亲的罪责,在灵王殿前,跪了三天三夜。灵王这才同意给我母亲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灵王将母亲禁锢在宗灵塔内,面壁思过,五百载。
我也因此没了血肉之躯,随着万千恶灵去了。
我不知道顾曲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的芳华镜神通广大,必然能够看到我的前世今生。所以方才,他才会在母亲面前把所有的一切统统说了出来。
只是没想到,母亲还是不信。我看到珺扇倒在地上的那刻便知道,母亲已知晓她的身上有我一半的生灵,故此才会大发雷霆。高声质问我,为何不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是真的后悔了,我不该带珺扇来这里。可若是留她一人在潋月阁,我也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想着好好劝母亲,等出去了,就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却没想,母亲心灰意冷,竟想把所有人都留在塔里。
我真的失望极了,我从未想过她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尽管我不舍,尽管我知道,顾曲一直想让我把顾瑶的名字从封灵薄上除掉,但最后我还是决定把珺扇托付给他。他虽有异心,可对珺扇是真心的。他一定会好好护珺扇周全,我也算死而无憾了。
海水冰冷刺骨,我支撑着身体,缓缓地站起身来道,“母亲,有孩儿陪着你,足够了。”
母亲看着我,突然冲上前,试图将我从塔内,推回到地面。她睁大了眼睛,惊慌失措道,“小戚,你疯了吗?你快给我出去。”
我笑着摇了摇头,母亲方才珺扇那一掌,用了十成的力,她是下了狠心要将珺扇至于死地。
以至于我接下这一掌时,也是够呛,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
出不去的。
母亲捧起我苍白的脸庞,端详了很久,最后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嘴里重复说道,“孩子,对不起!”
我只觉脸上有滚烫的泪水滑落下来,母亲在低低地抽泣。我已经很久没见她哭了,也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
最后,我们还是出了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