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攸手上的剑哐当落到了地上,他满眼惊愕。
冯温谨闻言也不可置信道,“莲妹你不是已经默认了吗?萧子攸又怎么会不是慕欢的儿子?”
冯润莲只是又垂头哭,看着她那副样子,冯温谨摇了摇头,又道,“不,不!你肯定是在骗我,毕竟莲妹你,最擅长撒谎了。”
“我不相信,这一定又是你为了维护面前的好儿子,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而撒的弥天大谎!”他怒声道。
“不!我说的都是实话,子攸确实是先皇的孩子!”冯润莲又极力辩驳道,后脸上又有些难以启齿,她艰难道,“当年情势所迫,慕欢对我威逼利诱,我在生下攸儿前早已经声名尽毁,他的父亲也十分怨我,那时我心里是真的痛苦。”
“慕欢那么强势,晋室权利又微弱,我难免要未雨绸缪,因为我担心以后到攸儿继承位置时,幼帝孱弱,慕欢肯定不会甘心屈居人下,我担心他会不顾情面篡位,怕日后晋室难再持续,更怕攸儿会失去皇帝的位置!”她越说脸上便越有几分激动,可是后面声音却渐渐又弱声下来,底气有些不足道,“当然,母凭子贵,我也必须要仰仗维护攸儿的位置,未来皇帝的宝座也必须要是我的儿子,为此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但我同时又深深地明白,慕欢狼子野心,他不会仅仅因为我们那点私情,便放弃自己想要取而代之的野心,为此,攸儿也必须要是他的儿子,这样他才不会取代他,反而还会更用心地栽培他,辅佐他。”
“反正当时我也早已经丢尽颜面了,也不介意再多个与慕欢的‘私生子’,恰巧怀攸儿时时间刚刚好,他算了算日子,虽然当时看起来目光有疑,但也很快地就相信了,这些年来他也一直都把攸儿当亲儿子看待,我心里虽然开心骗过了他为我们母子效力,但心中却也始终是患得患失,惴惴不安,老实说,这些年来,我是真的希望攸儿是他的亲儿子,谎话说多了,连我自己几乎都快要相信了!每每跟他虚与委蛇时,谈及攸儿,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相信我们就是一家人,但是午夜梦回偶尔清醒时,我也会知道这仅仅只是自己的自欺欺人罢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谎言与真实中煎熬过活,是幸福满足,还是伤痛后悔,多年压抑煎熬的复杂心境下,连我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妹妹真是好演技啊,跟你那好儿子如出一辙,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就是哥哥我,这么多年来也是被你耍得团团转蒙在鼓中啊!不愧是我的好妹妹,冯家的好女儿!亏我还自认为抓住了萧子攸的一丝把柄,还巴望着能引起朝局混乱,看到他身败名裂的那天,原来最愚蠢,可怜的人,是我,是我!哈哈哈,我真是太蠢了,太愚蠢了!”冯温谨听完冯润莲的一番话,仰面又哈哈大笑了起来,狂乱的眼眸中有掩盖不住的悲痛,明明是笑着的,但却让人感觉到了无尽的悲凉。
萧子攸不顾那声声凄厉的狂笑,只是眼神冷淡地来到了她的面前,缓缓道,“虽然朕从来都没有将自己当作慕欢的儿子,但也不得不说,母后演技高明,连朕都几乎被你蒙骗过去了。”
冯润莲听罢,只是默默地流泪。
“不过今天朕依旧还是要感谢母后,终于,终于能对朕说了句实话,解开了多年来折磨我的疑惑,总算是让朕在有生之年里,亲耳听到了答案。”
他有些悲伤地定定看着她的眼,明明还是少年人,他的目光虽有几分释然,但却依旧有不符合年龄的沧桑与遗憾,悲凉得几乎让她不敢去注视。
“母后知道吗?这些年来每每梦魇,午夜梦回时我都会在煎熬,煎熬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父亲,即便心底几乎已经趋于相信那个答案,但每每想起那层身份,我都恨不得举剑杀了自己。”
“对不起……”她满目愧疚道,脸上的泪水簌流不止,“攸儿,对不起,是母后对不住你。”
“……”
他内心有一丝怜悯与动容,于是便叫侍卫松开了她们姑侄俩,可是还未等片刻,她便又有些激动地握住了他的衣角,脸上有悔恨与懊恼,“攸儿,你说,你说他是不是因为发现了我一直在骗他,所以才会狠心抛弃我们母子?如果我再小心些,我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萧子攸顿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她居然还是死性不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错在哪。
“我真的好悔啊!如果他还在的话,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我的哥哥也不会惨死,冯家也不会倒——”
“够了!”他用力将她甩落到地上。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居然还是执迷不悟,没有丝毫的悔悟!”萧子攸痛心道,他已经对她彻底地失望。
“连慕欢都清醒了,你居然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无法自拔,你怎么就认为他一定就是发觉了才离开,而不是一早便清楚你的手段故意在陪你做戏!他若真想自立为皇,就算我是他的亲儿子又能怎样?哪抵得过他的千秋霸业!”萧子攸疾声厉色道。
“我……我们……”
她一脸失魂落魄地喃喃道,伤痛欲绝,萧子攸也不清楚她说的我们,是指他们母子俩,还是在回忆他们曾经的那段时光。
但唯有一点不可否认,那便是她的那段梦已经彻底地碎了。
“母后,你们早已经结束了,你也是时候该清醒了。”他叹息一声,望向她的目光透着悲悯,当然也有尘埃落定的凄凉,“不过,就算你清醒了,朕也不会再原谅你了。”
他的心已经被她彻底伤透,再也没有那个力气去爱她这个母亲了。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再也得不到了,不止是她的爱情,更还有他对她的母子亲情。
冯润莲此时听罢止住了哭声,她目光呆愣地望着一处地方,脸上失去生气,如同一个傀儡娃娃般,像是丢失了灵魂。
“太后精神恍惚,以后便安心待在寝宫中静养,不许再出来,任何人也不准随意靠近。”
他背过身去淡淡开口,随后又悲凉地冷声道,“你依旧还是太后,朕不会剥夺了你的封号,不过朕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你,你就一个人守在冰冷的宫殿,反思自己的罪过直到死去吧。”
“……”
冯润莲目光空洞,她没有任何的反应。
“将太后送回宫中休养吧。”
他目光哀伤,轻轻地开口吩咐道。
侍卫闻言便将冯润莲带了出去,期间她没做丝毫的反抗,像是已经心如死灰,听天由命。
“姑母!”冯婉清有些不舍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她远远地喊了她一声,可是她却连头都没有回。
她望了她的身影片刻,这才如梦初醒般,又哭泣着跪爬到他的脚边,拉了他的一处衣角继续悲痛地恳求他道,“求陛下开恩!我爹爹之前虽有不敬,污蔑了陛下,但他也是因为不知情才会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如今真相大白,那些犯上不敬之言根本就不会对您的位置撼动分毫,他不是故意要谋逆造反的,只是一时不慎鬼迷了心窍,才会铸成大错,求陛下看在他是您的亲舅舅的份上,饶他不死吧!”
“婉清求您了!求您了!陛下您就饶我父亲不死吧!”她一边哭求着,一边又连连磕起了头。
“婉清……”冯温谨瞧着眼前的情景,老泪纵横。
无论是妹妹,还是女儿,他都无力保护,是他太无能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苦,莲妹被幽禁了,如今就连女儿都要为了保全他放弃自己的尊严,苦苦恳求眼前的男人。
他又抬头,目光悲愤地看着萧子攸的脸。
萧子攸没有去看他一眼,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地上磕头不止的女孩子,眸光有一丝怜悯。
终于,他轻叹一声,道,“你先起来吧。”
“皇上……”她停止了磕头的动作,却没有起身,只是目光深深地望着他的面容,不放过上面的一丝表情。
她还在等他说出那句确切的准话,唯有亲耳听到他能饶父亲不死,才能彻底地放心。
“来人,将婉清小姐送回府中,派去景阳侯府搜查的人员仔细清查府内所有的家产,贪污纳贿了多少,以及各种结党营私的罪证,朕要求派去办案的官员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不得有误。”他冷静道,看了身边自己最信任的那个近身侍卫一眼,“你亲自去府上,将我的话带到,未查清立案前,景阳侯府需严加看管,不允许任何冯家人往来出入。”
他叹息一声,闭了眼又道,“查明白后便依法严办吧。”
“该降职的降职,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充军的便流放充军,所有贪污的银两,全部缴入国库。”
“是。”那侍卫抱拳道,然后眼神示意身旁的两个手下将冯婉清带回府上。
“皇上,皇上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般无情,求您开恩呐!”冯婉清被两个侍卫押着,她的目光几尽绝望。
冯家要是彻查起来,那可就真的完了!
“婉清,看在你给朕的那些信件上,朕可以特别赦免你,冯家的一切罪过,都与你无关,今日他们兄弟俩谋逆,企图鸩杀朕的事情,朕也可以当做从没有发生过。”萧子攸脸上没有丝毫再继续进行让步的可能,他目光坚定道,“这已经是朕能做到的最大的让步了,这些年来冯家累计的罪孽,总要有偿还的一天,就算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朕既然还在这个位置上,就一定要给天下人一个公道,对冯家的处置,绝无半点再让步的可能,你应该要知足,朕已经足够手下留情了。”
冯婉清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目光呆滞,心里只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无论是她皇后的宝座,还是冯家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
浮生大梦一场,荣华富贵,权利争夺,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
争什么?夺什么?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黄粱一梦终成空,现在她心底除了悲哀,便是感觉可笑。
冯家如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一个可悲可笑的丑角而已。
家族败了,仅仅只是独留她一人无事又有何用?这份恩典,只会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告诉她曾经的自己是有多么得愚蠢,亲手将冯家推到了绝路上,断送了冯家的一切。
她是冯家最大的罪人,这份赦免,仅仅只会给她羞辱而已!
“萧子攸,你将我治罪吧!就算是杀了我也行!家没了,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失去了尊严像狗一样苟延残喘在这世间,对我来说只会是一种折辱!”她突然目光又有些怨毒,朝他大吼道,“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吧!”
救不了爹爹与家人,拯救不了家族,她又如此卑微失去了尊严,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之前跪地恳求他饶恕的自己,简直是愚蠢透顶!她已经不想活了,如今死亡对于她来说只会是一种解脱,她宁肯一死来偿还自己当时犯下的错,这样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她至少还能鼓起勇气恳求列祖列宗的原谅。
萧子攸静静地看着她有些狰狞的凌乱面容,接触到她那怨毒的目光时,眼中只剩悲悯。
见他不答,她又激动地对他怒声道,“你杀我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不是像天神一样冷酷,正义无私吗!你不是很厉害吗!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留我这罪臣之女,只会给你清高的脸上留下污点!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婉清!你不要做傻事!”冯温谨一脸心痛道,他看着女儿疯狂到几乎已经失去理智的面容,痛心不已。
“萧子攸,你已经答应要赦免我女儿了,你不能够反悔,言而无信伤害我的女儿!”他又有些怨恨地看向了他,目光坚决道,“不然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眼前冯婉清依旧喊叫不止,她的嗓音喊得有些沙哑破音,看起来几乎声嘶力竭,现在的她,仅仅只是一心求死。
可是就连这个卑微的心愿,他都不许。
萧子攸淡淡地扫过他们父女二人,像是在将他们的面孔,最后刻进记忆里。
最后,他淡淡地对眼前那恨毒了他的女孩道,“朕不会杀你。”
冯婉清听罢眼珠瞪大,虽然不再喊叫,但愤怒的脸上却又有泪水簌簌不停地滑落下。
几乎让人分不清,她脸上究竟是愤怒多一些,还是悲伤更甚。
“当然,朕也不会杀你的父亲,朕会信守承诺。”他又缓缓轻声道。
“呵呵,呵呵呵……”
她又笑了,可是这次,依旧笑出了泪。
“将她送回侯府吧。”他最后又淡淡开口道,然后便侧脸,不再去看她。
“是。”
“萧子攸我恨你……”她一边走着,一边回头望向他有些失神道。
“……”
“萧子攸我恨你!我一辈子都会恨你……”她又突然怒声道,直到出了宫殿走远了,那声音才缓缓渐弱,直到消失再也听不见。
“……将冯温谨关押进大牢,也将冯温慎的尸首送回广安侯府。”
沉默片刻,他又缓缓开口道。
与冯家的博弈,最终还是他赢了,现在只需再进行最后的落幕。
侍卫们闻言便将冯温慎的尸体抬了出去,同时又将冯温谨架了起来,然后押着他往殿外行去。
“哈哈哈,哈哈哈!”冯温谨一边走着,一边大声地狂笑,他回过头去,又狂声道,“愿我大晋的国祚万年绵长!也愿陛下日后能够真正地高枕无忧!哈哈哈,哈哈哈……”
“我看着呐,我会一直看着这个国家!看看它在你的手上,究竟能延续多久!哈哈哈……”
刺耳的狂笑声渐渐消失,但他的耳中,那声音却久久无法消散,脑海中反复重复着之前的一幕幕画面,今日的鸩杀,他的身世,母后心如死灰的脸,还有冯婉清的怨恨,冯温谨的狂笑,以及那梦魇般的声声诅咒……
让他心中始终无法宁静。
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地抚上了额头,感觉身心俱疲,心中沉闷的压抑感,几乎快要让他透不过气来……
晋阳柏堂,慕君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半年之久,自从答应让她生下腹中这个孩子后,慕澄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是她知道,即便他不出现,自己在这儿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往悲观来说,自己的一切都被他掌控,确实是让她心里感到悲凉,但往好了想,他能够时常关注自己,总比漠视要强。
既然走不了,那么她便需要他的照拂,尤其是现在她还怀了孩子,更是离不了人手的照顾。
所幸,他虽然人在战场,但对于府上安排得可谓是周到,如今她即将临盆,他更是提前就找来了稳婆乳娘,甚至就连大夫,都会每月定时过来为她检查一次身体,确保胎儿能平安无事地直到出生。
侍候的丫鬟奴仆也尽心尽力地服侍她,真的就如同他所言般,只要她不出府,其他的一切都是主母般的待遇。
可是即便这样,她也依旧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他金屋藏娇的一个外室而已,即便她心里再抵触,再不愿承认,至少在旁人的眼中,她相信他们基本都是这样认为的。
不过有一块华丽的遮羞布,而又有慕澄的吩咐,所以他们才会将她当做女主人般侍奉。
但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外表再好看,也无法改变她与慕澄这段孽缘的畸形。
她深深地明白,自己与他的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更是病态的,可是她阻止不了他的疯狂,她能做的,也仅仅就只是保全自己与孩子而已。
虽然可悲,但她必须忍耐。
她不敢想象未来这种人生会持续多久,目前她唯一关注的,便只有她的孩子。
只要能将腹中的孩儿顺利生下来,那便是她最大的欣慰,她所有的隐忍与付出,便都是值得的。
这么想着,她又微笑着摸了摸自己凸起的肚子。
所幸,这马上也就快生了。
不得不说,这段时日她一直都很注意,几乎每天都会像今天这样,来后花园里散散步,沐浴下温暖的阳光,稳婆说,这样生产起来会更容易些。
毕竟是头胎,她自己也是慎之又慎,争取做好万全的准备,将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在花园间行走了一会儿,她感觉有些乏了,便想要回寝房歇息,但刚转身还没走几步,一阵腹痛便侵袭而来。
她忍不住那股痛,呻吟出声,同时又将手扶在了身旁负责照顾她的那丫鬟身上。
“夫人,夫人!您感觉怎么样?”
那平时照顾她的小丫头毕竟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见她如此难受的样子,也有些慌了神。
“冬梅,快,扶我回房,然后去唤稳婆,我感觉……感觉像是要生了!”
“哦,哦!”……
伴随着那声响亮的啼哭声,一个小生命来到了这个世间。
生下这孩子,几乎快要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听着婴儿的哭声,她虚弱地躺在床上,只见那给她接生的稳婆很快地将孩子洗干净身子,然后便抱着她过去到她的身旁,将孩子放在了她的身侧。
“恭喜夫人,是个可爱的女儿!”那稳婆一脸笑道,忍不住又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手,道,“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四肢有力强壮,哭声也响亮,一定会平安地长大的。”
慕君微微撑起了身子,温柔地望着那孩子,心里很是满足,她目光慈爱,伸手也摸了摸孩子稚嫩的小脸。
“嗯,只要孩子能健康快乐地长大,我便也已经知足了。”她温柔道,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幸福与满足。
原来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一种这么幸福的心情,仅仅是这么望着她充满生气的脸,心里便已经足够的喜悦,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