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冉没有直接答复,而是按白国正的交待转动密码旋钮。
咔哒…锁芯自动弹开,她顺势拉开箱门。里头堆满了纸质文件,看起来倒是丰厚。
白卉面容终于有了波动,她伸手抚过最上层的牛皮纸,喃喃到:“原来…我爸的不动产证明都在这儿。”她掀起文件套,下头还压着张淡黄信纸,黑色文字井然有序地排列其中。
“立遗嘱人白国正,男,63岁,哈尔滨市人,现住…”白卉倏忽抬头,“这是我爸的遗嘱?”
钟冉耸肩:“你都不确定,那我就更不确定了。”白卉对她的怀疑瞬间打消,“你做这些目的是…想要报酬还是其他东西?”
钟冉与卫舜对视一眼,她笑道:“报酬就不必了,能借宿一晚吗?你们郊外宾馆有点儿少。”
白卉折起遗嘱:“当然,只是我们家没有佣人,大房子无人打扫,仅剩的干净客房可能堆了杂物。”
钟冉摆手表态:“没关系,我们不介意。”
白卉领着他们回到一楼,电视机还亮着,只是那台轮椅不见了。白卉四处张望,终于在窗边发现了夏琴:“阿姨,咋把窗帘拉开了?”
夏琴头颈细微颤动,喉咙发出崩弦二胡般断续又含糊的嗡嗡声。
白卉听不懂,也没有好奇探究,一把拉拢窗帘:“要下雨了,我不喜欢下雨,你也不喜欢,为啥要强迫自己?”
夏琴僵直脖子望着纹丝不动的蕾丝布帘,直到白卉握着手柄推开轮椅,她的视野才有所变化。
白卉蹲在夏琴身旁仰头:“阿姨,我送您回房间睡觉好不?”夏琴没摇头也没点头,目光呆滞地与她对视。
白卉无奈起身:“我先带你们去卧房吧,等会儿再招呼她。”
钟冉一步三回头,试探性问白卉:“她是阿尔兹海默征吗?什么时候得的?”白卉背对着他俩摇头:“具体时间说不上了,得有七八年了,药也吃了不少,就是不见好。”
她拧开门把:“就这间吧,你们应该…方便一块儿住吧?”
卫舜咧嘴笑道:“方便,方便。”
临走前,白卉貌似随意地交待:“阿姨精神不正常,而且怕下雨,晚上要是有啥动静,你俩不用慌张。”
钟冉和卫舜面面相觑,目送白卉关门离开。
两人整理了一会儿背包,卫舜捧着洗漱用具:“是我先洗还是你先?”
余光瞥见衣柜旁微微露出的鞋尖,钟冉说:“你先去吧,我等你弄完再去。”
厕所水声哗响,钟冉走到衣柜旁,果然看见靠在侧面的佟曼娇:“你来了?不见见你女儿吗?”
佟曼娇讽刺地歪嘴:“也不知卉子和谁学的这么败家,才几年时间,丰厚的家底就被败成了这样。还有那白老头的大老婆,居然疯成这样,真让人唏嘘。”
钟冉四处探看:“白老板呢?”
佟曼娇表情轻松:“不知道,谁管他啊?这些年老黏着我,活着黏死了也黏,他消失我才感觉身体舒畅些。”
钟冉挑眉:“也许人家对你倾注了真感情呢?”
佟曼娇娇笑一声:“小妹妹,真感情在这名利场太难得了,更何况是个沉浮多年的老男人。”她手指纠缠发梢,“最多是见色起意,就算我死了,那也是鬼中拔尖儿。”
钟冉不再搭话,垂头看向手心。
没有金块也没有其他,应该还未彻底消失。
墙上挂钟嘀嗒旋动,每一秒都是无法回溯的流逝;时针和分针最终在12集合,秒针渐渐靠近二者。
嗒、嗒、嗒…
钟冉翻了个身,恰好与卫舜对视。
“睡不着吗?”
“嗯…嘘──”
钟冉竖起食指,眼珠斜向外上。彼此静默许久,她轻声开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卫舜皱眉:“好像…下雨了?”
窗外雨点绿叶,顺着叶尖砸入水洼,声音比指针敲得密集,渐渐掩盖了时间的低语。
钟冉定定望着他:“你再听。”
卫舜无意识屏息,尽量将雨声分离。突然,他抬眸看回钟冉,眼神带着点不确定:“有人在说话?”
确切来讲不是说话,更像扯着撕裂的喉咙,发出似哭似笑的叫骂声。那声音在雨里断断续续,却正因它的隐蔽,使得沙哑的嗓音愈发诡秘──
“…当年死乞白赖地求我稀罕你,翻身便寻了下扇儿…”
“你这狗东西,几十年感情挫成灰还攥手里,生怕被揭开你腌臜的面皮!”
“看这宅子空荡荡,妻儿惨死笑兮兮,活该你成轱辘棒子,活该你下阿鼻地狱…”
“哈哈哈哈哈…看看你那魂儿画儿的脏脸,哭得鼻涕都垂进嘴里…”
声声控诉声声凄厉,钟冉没由来一阵瑟缩。卫舜覆上她抓枕头的手,低声询问:“要不我们去看看?”
钟冉犹豫几秒,缓缓点头。
随着房门推开,房外雨声和叫骂声同时变大。卫舜不敢开灯惊动别人,只牵着钟冉摸黑循声。
“死──啊!哈哈哈哈…管你家财万贯,管你左拥右抱,死啊!哈哈哈哈哈…”
卫舜被骇人的大笑惊得手中一紧,几乎忘了拐弯看路,钟冉连忙拉住他,无声地指指墙后。
指尖所指处,正是夏琴看电视的地方。那儿窗户大开,冷风将暖气驱散,蕾丝布帘如鬼魅晃动。若不仔细辨认,黢黑的夜里容易看得人手脚发凉。
“我和你一起去地狱!我要压着你,永世不得翻身!”
锃亮的轮椅倒地,夏琴则挺直腰杆坐在旁边。冬日的雨水寒冷刺骨,拍在她脸上却似毫无知觉,单薄的睡衣领口已濡湿了大半。
骂完长长一串,她歇了口气,指窗的手也渐渐放下。
西北风吹得窗框咯吱晃响,黑白斑驳的头发缠于脑后,肌肉下垂的脸定定地凝视窗外。
钟冉刚迈半步,夏琴身形微顿,蓦地转过脑袋!
她的五官歪曲错位,口鼻几乎挤在一处,高低不一的眉毛将额头拧出纠结线条,两只含怨的双眼直勾勾盯向他们!
卫舜本能地将钟冉拉回身后,却听扑通一声,夏琴重重倒向了地面。
钟冉暗叫不好,连忙小跑着前去扶人。窗外亮光照来,夏琴眼皮上翻,两弯粉色肉条下是微黄的巩膜,睫毛时不时随眼皮抽.搐。
卫舜关紧窗户,抹了把脸上雨水:“是不是癫痫或者啥发作了?”钟冉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不确定…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白卉拿药。”
说罢,两人迅速完成交接,钟冉带着满腹疑虑往楼梯奔去。
二楼的格局很大,房间也多。钟冉自楼梯口往各地穿行,猛然瞥见一处房门,随即止住脚步。
那扇门绘制的纹路有些古怪,木制深褐的门面,用红漆画了几串符号。钟冉看得不甚清楚,本想接近去辨认时,某处响起了人声。
她连忙掉头张望,隐隐辨认出声源来自走廊尽头的房间。
她迅速穿入墙中。
房内视线晦暗,厚布帘子死死遮盖窗户,半点光亮也无。听不到刚才的人声,钟冉手指紧张地攥起衣摆,毫无头绪地环视四周。
“妈妈…”
声音再次入耳,钟冉看往床头——
穿着紫色睡裙的人缩在床头与窗帘间的空档,宽大的裙摆将双腿包裹,只剩苍白足尖露出裙边。
白卉双手捂耳,头深深埋入膝盖,肩膀一耸一耸,似在害怕又似哭泣。
钟冉小心翼翼地蹲下:“白小姐…?”听见有人呼唤,白卉缓缓抬头,垂至下巴的眼罩脱入脖颈,发红的眼圈警觉地看向她。
钟冉右手搭上她的膝盖:“别害怕,是我。”
白卉嘴角耷拉,哭声孩童般稚嫩:“我…我想要妈妈…我想要妈妈…”
她不停重复这句话,仿佛真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儿,艳丽的五官蒙上一层难以名状的惊恐。
钟冉尝试着靠近:“你…真的想见妈妈?”白卉抽噎着点头,“窗外下雨…我很害怕…没有人陪我,只有我一个人…”
钟冉沉吟片刻:“好,那你把眼罩戴上,我让你妈妈出来见你。”
白卉睁大双眼,像被人遗弃在外的宠物,警醒又疑惑。钟冉不禁放柔了嗓音:“直接见她怕吓着你,我们一步步来。”
白卉听话地戴上眼罩:“我可以了。”
钟冉握紧指南针,刚准备呼唤佟曼娇,才发现她不知何时杵在了身后。
钟冉冲她点了点头:“你和白小姐说说话吧。”
佟曼娇没有挪步子,但钟冉第一次见她流露出略带哀伤的温柔,“卉子,是妈妈。”
阔别九年的熟悉嗓音,白卉迅速直腰:“…妈妈?”
钟冉识趣地后退,佟曼娇屈膝下蹲,右手徒劳地穿透白卉脸颊,“我在这儿,有啥事儿和妈妈说。”
白卉拭去鼻涕:“妈妈,下雨天最讨厌了…我一点都不喜欢雨声。”
佟曼娇语气轻柔:“为什么呢?”
“因为…”她的下半脸突然扭曲,“因为十年前,阿姨差点杀了爸爸…我看见了,就在爸爸书房里。”
第82章082阴影
钟冉心念微动,疑惑脱口而出:“什么意思?”
白卉冲着声源方向仰头:“我看见了,我没有骗人…十年前的夏天,妈妈出门找沈阿姨,我也去了同学家。”
“那天六七点下起了小雨。因为没带伞,我怕雨太大不好回家,就提前离开了…”
十岁的白卉穿着粉色公主裙,一双干净的白皮鞋沾满了泥渍。刚一进门,她便见冯妈跪在地上擦桌脚,额头淌下一行黑汗,像客厅的空调毫无作用。
冯妈擦擦脸颊:“小小姐回来了?不是说十点才让田家司机送吗?”
“算了算了,芊芊的娃娃还没我的多,而且雷声好大,我在外面害怕…”白卉伸长脖子,“怎么你和张姐姐赵爷爷都在客厅啊?爸爸说让你们大扫除吗?”
冯妈咧嘴笑道:“夫人让我们做的,说前几天客人走时没做,过几天又来客人还不做,一个个大概是想扣工资了。”
白卉换好拖鞋:“那我去楼上玩儿…”
“哎呀不行吧?”冯妈阻止到,“夫人说没事儿不用上楼,她和老爷都有事儿忙,打扰的要扣工资!”
天空突然划过惊雷,白卉浑身一哆嗦:“我又不找阿姨玩儿,我去房里看电视,《星光大道》还没看完呢!”
说罢,她蹭蹭蹭跑去了楼梯口。
接近八点的夏日天色已昏,再加上屋外阴云密布,没开灯的走廊几乎看不清东西。白卉循着记忆去找开关,亮灯前,她望见书房门缝透出一丝微黄光束,风吹似的摇摆,不太像电灯的光。
十岁正是爱闹腾的年纪,她忽然起了一丝捉弄的念头。
白卉蹑手蹑脚地接近书房,隆隆雨声间隙,她耳朵一动,似乎听见房里有人说话。
阿姨也在吗?还是秘书爷爷?
白卉凑上前去,模糊辨认出只言片语──“求你…求你不要这样…求你了我错了…”
声音颤抖且微弱,白卉听不出是谁在说话,好奇驱使她摸上门把,轻轻旋动外围…
拧不动?她加大力道还是纹丝不动,猜里头是落了锁。
疑惑之际,她听到清晰女声:“求我?我明里暗里求了你多少次,可你是怎么做的?为了找年轻女人不被娘家诟病,我的病被你拖延不治,那时你想过你错了吗?”
是…夏阿姨的声音?!
白卉趴在门边,听见物品坠地的哐当几声,并伴随着压抑的呼喊。天降惊雷阵阵,里头的动静被吞没,刚入耳的求救也就此消失。
好奇和恐惧相互鞭笞,白卉浑身僵硬,听着混入雨声的嚎啕,终究是好奇占了上风。她轻轻跪倒,慢慢趴向地面,就着底部门缝,她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场景──
宽阔的书房内,仅一圈白蜡照亮狭窄区域。无风摇曳的火苗隐约腾起黑烟,黑烟逐渐分成五缕,如焦黑的手指向中央聚拢。
白卉捂住了嘴巴。
烛光中央立着张皮质办公椅,白国正十指紧攥浑身发抖。黑烟如无形的绳索将他捆死,除了嘴巴能自由张合,其余便像与大脑分离般失控。
缠绵病榻的夏琴浓妆艳抹,旁边站着个端碗的驼背老人,正对着一方牌位念念有词。
驼背递来血油混融的瓷碗,夏琴张开五指,用缠满红线的剪刀剪下指甲。
指甲入碗、沉底,最后嗞嗞冒出小泡。
白国正看着碗越来越近,脖子后缩双唇紧闭,却被夏琴一把攫住了后颈。她面目狰狞,一扫往日的温柔姿态:“喝!给我喝!”
一道闪电撕裂黑夜,天空劈下两声响雷。夏琴的脸被白光照亮,五官瞬间模糊,只剩一双黑洞洞的眼睛俯视白国正。
白卉指尖发抖,白国正比她更大幅度颤动挣扎。夏琴撬开牙关,将猩红的液体强行灌入他嘴中!
大半生过着富贵日子的白国正,被迫咽下腥甜恶臭的血水,喉头一阵接一阵缩紧,止不住干呕起来。
夏琴目的已达,猛然转身跪下,面对着儿子的牌位:“我夏琴,用我儿子的魂魄,我的性命,诅咒你白国正…一年内死于非命!我同你下地狱,压得你永世不得翻身!死后也要遭受折磨!”
说罢,她重重磕向瓷白的地面。
一声,又一声…她的额头被磕破,青紫的伤口渗出鲜血,聚于眉角蜿蜒下坠。
她连磕九个响头后,惊吓过度的白卉失去了思考能力。耳边是父亲的哑声嚎啕,眼前是阿姨的疯狂行径,她不禁大哭起来。
驼背突然转身,大步跨去开门;白卉缩坐在墙角,撕心裂肺的哭喊直震人心。
他回头冲夏琴说:“这孩子…撞煞了。”
听完这一切,佟曼娇已说不出话来。
有泪水自眼罩流出,白卉嗓音呜咽:“妈妈…我活不了太久的…”
佟曼娇嘴唇嗫嚅:“你为啥…不早点告诉我?她夏琴要为儿子报仇,也该找我。要不是我野心太盛试管怀了男孩儿,她儿子也不会被我家视为阻碍死于车祸…”
白卉捂住面庞:“我是想说,可是…夏阿姨阻止了我,说听者都会遭反噬。原本阿姨是打算连您一起报复的,可因为我,她觉得您的罪孽已经得了报应,所以…”
她偏头猛咳几声,一时难以成句。
佟曼娇起身面对窗帘,烦躁地锤向窗户,可惜手直直穿过了墙壁,只能徒劳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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